陆青羽随大汉到了湖口县,大汉将渔船停靠在湖口县一处岸边,叮嘱他:“你若是要找那位姑娘的话,我们就在这里问。这里是鄱阳湖和长江的交界处,按照这几日水流的流向来看,那姑娘飘到此处的可能性最大。”
陆青羽向大汉感激一笑,那大汉低声道:“你站在此处不要说话,我去问问。若是换你去问,也问不出甚么来。”陆青羽站在船上,大汉下船去与岸边的渔夫交谈,不多时,大汉折了回来。
那大汉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个包袱,他将手中包袱塞到陆青羽手中,问道:“这是那位姑娘的随身行囊,你认认,她是不是你要找的人?”陆青羽打开包袱,抬眼便看见叶限那装着长针的腰封和一根琉璃流苏簪子,他心里熄下一口气。陆青羽合上包袱,追问道:“她人在哪儿?”
那大汉叹一口气,说道:“他们说那姑娘两天前就飘到这儿了,她原本是要死的人,宋家宋总管要她死,谁敢救她?只是她漂上岸之时,有人捡了她的包袱,打开一看,那里面有许家家主的信物,喏,就是那根琉璃簪子。念着许家,有人偷偷将她藏了起来,她如今就在这镇上。你跟我来。”
陆青羽跟着大汉上了岸,大汉领着陆青羽往陆上深处走去。他们穿过渔村,又走过一条小巷,接着走进一条宽阔的街道,大汉还在接着往前走。路途曲折反复,陆青羽始终紧闭着双唇,大汉回头看着陆青羽一笑,调侃他:“你倒是沉得住气,竟也不问我要带你去什么地方?”陆青羽勉力笑道:“大哥已是救命的恩德,在下如何能要求更多?”
大汉憨厚一笑,指着前方,道:“不远了,他们说就在前面。”陆青羽跟着大汉走进一条巷子,这里巷道幽深,房屋密集屋檐矮而窄,这里的孩子大多蓬头垢面。他们都赤着脚目光奇怪地盯着衣着整洁的陆青羽,这里的妇人们大多衣衫老旧,更有年轻些的妇人干脆撩起裙子露出双腿,当街倚门卖笑。可她们撩起裙子后并不见半分美感,除了一条条光溜溜的腿,露在外面的还有她们不着鞋袜又散发着阵阵恶臭的脚。
陆青羽跟着大汉往巷子深处走去,有一个大胆的妇人伸出脚来去绊陆青羽,陆青羽止步。那大汉回头,一脚狠狠踢在妇人□□的小腿上,那妇人疼痛地缩回腿,眼带恶意地死死盯着那大汉与陆青羽。
大汉才不管妇人如何表情,接着往前面走。陆青羽随手丢下一粒碎银,那妇人立即蹲到地上用手去拣碎银。她先四处一瞧,然后将银子放到嘴里用牙试验真伪,再将碎银迅速装进贴身内衣里。只这一粒碎银子,她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不久之前的不快与疼痛,此刻的她只剩下喜笑颜开。她起身跟着陆青羽,想获得更大的好处,却见陆青羽回头给了她冷冷一瞥,他如水的眼光里有漠视、有烦恼、更多的是一种警告,让她安分的警告。
大汉走到一处黝黑低矮的屋子,在檐下停了下来,他指指屋内,对陆青羽道:“那姑娘就在里面,这是我旧时许家的弟兄告诉我的,不会错的。”
陆青羽弯腰走进屋内,外面阳光普照,屋子内却黝黑不见天日。堂屋里摆着一张饭桌,饭桌上还燃着一盏火光豆大的油灯,饭桌上有几个缺了角的粗瓷碗,碗内是没吃完的青豆和南瓜,还有半碗白粥。
堂屋后头是一条幽暗的过道,过道里有一张腥臭破旧的渔网,渔网被支在沉沉腐朽的木架上。陆青羽才穿过走廊便看见叶限坐在一张只铺了干草的床榻上,她身上盖着一条肮脏陈旧的棉被,她身边似乎还有个背影矮小粗壮的男人在喂她喝水。
陆青羽喉间哽咽,他双目通红,仍是耐着性子轻唤了一声:“仙儿?”叶限缓缓抬起头,她似乎又出现幻觉了,她听见了陆青羽的声音。然而此时此刻,陆青羽又怎么会在这里?叶限复又低下头,专心去喝这粗瓷碗中尚存有鱼腥味的水。
陆青羽见叶限并不理他,他以为是叶仙生气自己了,她气自己寻她寻得太晚。他上前一步,又道:“仙儿,我们走。”
他方靠近两步,叶限床边的男子骤然起身,对着陆青羽面部就是一拳,陆青羽闪身避过,抬脚就向那名男子的后脊上踹过去。听见屋里动静,叶限惊叫了一声:“是谁?”
陆青羽避开那名男子,他俯身抱起叶限,额头贴上叶限额头,口里问她:“仙儿,你眼睛怎么了?”叶限眼泪唰唰流下,她用手去摸眼前男人的脸,他的身上尚有那种雨后青竹般的气息。不会错的,是他来了,这次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真的来了。
叶限将头埋在陆青羽颈窝里,摇头道:“你别碰他,他是好人。”陆青羽一手扯下腰间荷包,荷包落地,发出一声脆响。他对站在角落的男子道:“我很感激你救了她,她眼睛的不好,我现在要带她去看大夫。这点银子权当做你救她的谢礼,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他日如果有缘,我会带着她再次登门道谢。”
陆青羽抱着叶限出了屋子,他没有看见屋内男子那目光柔软又布满期盼的双眼。大汉见陆青羽抱着叶限出来,上前关心道:“这位姑娘没事吧?”陆青羽沉声道:“她眼睛不好,这镇里可有大夫?”大汉回道:“这里是宋家的地盘,大夫也都是宋家的大夫,想来他们都是不会接诊这位姑娘的。”
叶限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细声道:“这是当日宋璧给我的,想来宋家人应该不会不认吧?”陆青羽扫过叶限手中玉佩,对大汉道:“就去宋家药房。”
陆青羽抱着叶限,药房的坐堂大夫不肯治疗叶限。陆青羽握着宋璧的玉佩,厉声道:“宋家少爷是主,你们是仆,你们是不是想欺主?”
药房的大掌柜从里间转了出来,他对陆青羽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坐堂大夫还要说些什么,大掌柜却喝止道:“闭嘴!这位姑娘由我亲自来医治,出了甚么岔子,我保证与你无干。”
陆青羽将叶限放在内室的床上躺平,药房大掌柜用手撑开叶限的双眼,叶限眼内污浊,满布血丝。大掌柜转身,对陆青羽道:“陆大人,这位姑娘是在江中泡的太久,才伤了眼。再兼之这两日洗漱用水都不够干净,故而视物有碍。”
陆青羽笑看着这位药房大掌柜,道:“大掌柜的认得我?宋家的人倒个个都是人精,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们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那位大掌柜笑道:“陆大人过誉了,旁人见到了陆大人靴上的白山茶,哪里又能不识新晋检校卫指挥使陆青羽陆大人呢?”
“这次是我们宋家的宋总管昏庸老迈,他受人唆使摆布,才害了这位姑娘,还希望陆大人不要与我们这些眼浅之人计较才是。这位姑娘的眼睛我们会尽全力医治,不如陆大人这次就高抬贵手,放我们宋家一马如何?”
陆青羽低头一笑,又道:“不知这位宋掌柜如何称呼?”这药房大掌柜笑着回道:“小人宋眠。”陆青羽对着宋眠灿烂一笑:“宋掌柜又自谦了,宋家的人有如此本事,怎么能说让我区区检校卫放你们一马?你说你们宋家宋总管老迈又容易受人挑唆,这话若是传进宋总管耳朵里,他会不高兴的。”
宋眠赔笑道:“陆大人多虑了。宋总管他只是受了宋音的蛊惑,宋音传信说这位姑娘便是那位让我家少爷沉于享乐的青楼女子,宋总管才会痛下杀手。最后不想却是弄错了人,实在抱歉得很。”
陆青羽回眼看着宋眠,启声道:“宋家宋总管岂会如此无能?这一番话只怕是宋掌柜你的一厢情愿罢了。”宋眠抬眼,道:“不知陆大人此话怎讲?”陆青羽扬唇,一字一句道:“扬州明月楼里的燕望姑娘如今可好?”
他幽幽一叹:“也不知宋总管那一把火有没有顺利地烧死她,如果没有的话,那真是可惜了。这一场火,没有烧死他想烧死的人,却烧死了浙闽总督、江宁布政使和苏州知府,怕只怕这火烧的太旺,反会烧断了你家少爷的前程。”
“宋大掌柜说宋总管是受了宋音的挑唆,方误以为叶仙是燕望,可燕望如今在哪里,宋总管应该最是为清楚不过吧?”
陆青羽冷冷一笑,曼声哼道:“燕望如今只怕就在你家少爷的怀里,她又怎么会出现在宋家汉口的别院之中?这次分明是宋音与外人勾结想要叶仙的命,宋总管便顺水推舟送她一程罢了。宋总管怕叶仙会变成第二个燕望,他怕叶仙会变成继燕望之后,又一个坏了他家少爷宋璧前程的人。于是宋总管弄了这么一出仿似张冠李戴,实际却李代桃僵的好戏。他未必想要叶仙的命,他只是想让叶限安分守己,远离少爷宋璧。我说的对吗?宋眠?宋大总管?”
宋眠并不言语,陆青羽接着道:“那艘沉船水中能行多久,在江上又能走多远,这几日风向如何,叶仙又会飘到何处,你们想是早就心中有数了。你们心里知道叶仙死不了,但是她也好不了。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她,你们想废了她,是吗?宋总管!”
宋眠目光笃定,转而说道:“陆大人好厉害的心思,倒是在下浅薄卖弄了。不如陆大人来说说,大人想如何?”陆青羽低低笑道:“宋总管客气了,在下并不想如何。”
宋眠见陆青羽并不搭腔,他略一沉吟,直接开出条件:“我会治好叶姑娘,然后交出宋音,任陆大人处置。宋家日后在必要的时候亦可供陆大人驱使,这样可行?”
陆青羽低声道:“还有宋音背后的那个人!”宋眠扬眉笑道:“那就不是我能做主处置的人了。那人是许家现任家主的亲妹,寿王未过门的妻子,许家大小姐许盈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