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的大病房,排了十几个床位,有些挤,孩子们大部分从一个地方出来的,不愿意分开。有两个床位空着,一个是刚下病房在icu监护,一个是正在手术的。
大部分五六岁,有几个十岁的,都靠在床上,没有普通孩子的生机,病房里的气氛压抑的可怕。杨念去几个做唇修复手术的孩子处检查一番,拉着陈忆安要出去,她看了眼最大的那个孩子,杨念刚给他检查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感。见他坐的吃力,她走到床位,把床给他摇高了一点,然后把枕头给他摆正,男孩下意识要躲,看到她手上缠的厚厚的纱布,还是没推开她,只是自己往远处退了退。
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良久,“让我看看你的伤,孩子。”男孩身子抖了一下,这几天那么多人来采访,都摸着他的头,如此叫他,可眼前这个人,唤他时,含着真诚的情愫,语气中的担心与疼惜,是他能听出来的。转瞬,他神色恢复如常,玩味地一把掀开被子,撩起病号服的下摆,大大咧咧地露出缠着的腹带,大冬天的,他就只穿了一件单衣。“你也是来采访的?我很幸运,很感恩。”他讽刺道。虽然心里不想这么做,可还是这么说了。
陈忆安没料到他是这个举动,把被子给他盖好,“不是这个,”她一只手钳住他的手腕,宽大的袖子一路褪下去,纤细的胳膊上,布满了伤痕,新的旧的,一道一道,重叠交错,满目狰狞。被识破了心思的小孩子想要收手,陈忆安也就撒了手,从衣兜里掏出自己的药,手指搓开盖,挤了一点在她的胳膊上,护工上午应该刚给他们清洗过,有一股淡淡的香皂味,但同时,也有很多伤口裂开了,血又凝在上面。
男孩愣在那里,她把药挤在胳膊上一点点轻轻涂抹,他手臂冰凉,“你没有秋衣毛衣?”“有。”身后有一个糯糯的小女孩的声音,有些委屈,“可是护工拿去洗了。很久也不能干。”男孩瞪了小女孩一眼,陈忆安瞪了男孩一眼,然后,男孩败下阵来。
她转身对小女孩笑笑,“一会我去催。”她把被子拉上去把她包的严严实实的,满意地摸头,“像只小粽子。还冷么?”女孩天真地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好点。可是粽子长什么样呢?”五六岁的样子,唇裂。
男孩冷冷地说:“都说你像粽子了,看看你自己不就知道了。”小女孩低头看,除了雪白的被子什么看不见,陈忆安好笑,抬起她的头,说:“别理他。你叫什么名字?”“叫小宝。”“啊,小宝。那等小宝病好了,我去给买给你吃,蜜枣的肉的咱们都吃,好不好?”“真的么?”她声音里满是欣喜,满是期待。
“当然是骗你的。”男孩继续拆台。放下自己的袖子把药扔给她“哎,我还没抹完呢。”陈忆安说。“我自己抹完了。磨磨唧唧的你。”他撇嘴,“你可以走了。”他受不了她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孩子,一边抹药还一边轻轻吹着怕他疼,那种感觉让他强硬伪装了十几年的心有一丝裂缝,他太渴望被疼爱了,可也知道那是不可能。他一遍遍提醒自己,你是个被遗弃的人,无权享受爱,不能奢求。
药发凉,他嘴唇有些发青,陈忆安看他一眼,拉下羽绒服的拉链,递到他面前,“穿上。”男孩倔强地摇头,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他不敢挣,脸一阵红一阵白,“要不是你手上有伤,我他妈……”还没说完,陈忆安歪头,“你他妈什么?”好歹她也是北方人,当她面爆粗口,当她不会么?他看这样一个温温婉婉的人爆粗口,愣住了,回不过神来,陈忆安一鼓作气,痞气地说:“没事别他妈跟我废话,把衣服穿上。”她语气自然,就好像念诗一样抑扬顿挫地爆了粗口。趁他当机的时候,把衣服给他套上。
“刀交出来。”男孩别过头去,她一根手指微微抬起他下巴,“交出来,别浪费时间,我还得给小宝去买粽子。”“咯咯咯咯。”小宝在后面捂着嘴笑的开心,有伤口,不能张开嘴,可还是乐得她咯咯的。他与她对视,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让她给……调戏了?末了,从床下掏出一把刀,“还有。”她把刀夺过来,放到桌上,“至少两把。你胳膊上的上不是一种裂口。”
“就一把。”他坚持。陈忆安收手,“信你。”她拿上刀,转身去看小宝,“小宝乖,我去给你买粽子。等我。”她紧了紧身上的毛衣,问了护工站的位置,下楼去催。
“806那群小孩?”护工没好气,抱怨道:“义务劳动,他们还不乐意。外面晾着呢。”她出去摸了摸,还有些湿冷。“烘干一下好么?孩子们都还冻着呢。”护工看她坚持,松了口,“最快也得晚上了。”“几点,我来拿。”“五点,”她嘟囔,“又得赶活了。”一边说一边把衣服往里收。“谢谢。”她连声说。又去商场。商场离医院确实有一段距离,她想起那天沈长风跑的气喘吁吁的,果然,不近。
买了些杂志玩具,又找到粽子让他们加热了拎上。东西有点多,左臂挂的满满的,右手还是勒的一道白。好吧,依旧等不上电梯,她爬上了八楼。
进去的时候,里面有哭声,有器材声,还有那个男孩的声音。“她动作特别狠,手这儿都让她拽青了,喂,你看我啊。你们医院都不管病人的死活么?”最大的那个男孩滑稽地披着一个粉红色的羽绒服,跟护士告状。她拎着一大袋子东西,正好听见这句话。
是解护士。还真是有缘……她默默感慨。给他们一个一个输上液,说:“我还真没见过有人欺负你,还给你披衣服的。”转头见陈忆安拎着一大袋子东西,“安安?你手怎么样了?怎么穿成这样?”她只穿了件毛衫,这大冷天的,额上还有汗。“呃,我,有点热。嗯,医院暖气开得太足了。”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地上,作势扇了扇风,以显示自己真的,很热……事实上也确实热。解护士看了一眼她一来就安生了的男生,大概明白了。“我去杨念那儿给你带件衣服你穿上?”“不用。”她刚说完,就转身连打了三个喷嚏。不好意思地带着鼻音说:“好吧,还是要的。”解护士深切地表达了一些对那天事情的感的事情,可是现在被人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别在这儿跟我放屁,赶紧走。”他又拿起那一沓纸,对着男孩说:“我告诉你,别在这儿给老子浪费东西,孤儿院没那么多钱,养不起你这种大人物,做设计师?就你?告诉你,没可能。”男孩气的浑身发抖,可也只是冷冷看着他,紧咬着唇不说话,男人抬手扇了他一巴掌,“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上辈子欠你的?”他攥紧拳头,男人啐了一口,抬手就要撕,陈忆安伸手拦住他。
“哎你这个臭娘们怎么还没走。”他一把推开陈忆安,手狠狠撞在她受伤的左手上,推了她一个趔趄,陈忆安脸瞬间就白了,手上的伤尖锐的疼着,整个胳膊都是麻的。
男孩猛地起身。站在床上挥拳就要打他,低吼道:“她手上有伤你没看见啊!”陈忆安眼前黑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稳了下身形,直接去拦住他。他不敢挣,两人中间隔着陈忆安,谁也不敢再出手,但是剑拔弩张。
他显然牵扯到腹部的伤口了,脸扭曲了一下,微微弯腰一只手捂住伤口,另一只手仍执拗地护在她身后。“你小子翅膀硬了?被人包了怎么着?还敢跟我动手?自己掂量掂量自己什么身份。还有你,不就几张破纸么?犯得着跟我拼命么。”
“你不懂。”她声音有些抖,生怕一个放松,两人真干起来。
“我不懂?孤儿院生活多难?一天天筹不来钱,拿什么过活?他还净整这些没用的。”陈忆安去拿钱包,咬着唇在男孩身侧打开,中午买了东西没剩下多少。她对男孩说:“帮我把钱拿出来。”男孩眼中满是错愕,不动。
“拿出来。”她重复道,“我手上有伤,你帮我拿出来。听话。”他小心翼翼地把钱拿出来,“数一数多少钱。”她叹了口气。“三百一十五。”男孩仔仔细细地点了一遍。
“给他。”她继续命令道,“告诉他,你的图纸我买了。”她放开男孩,转身回去要过来那些图纸,说:“我买下这些图纸。”男人一把夺过钱,“三百多买这么几张纸?”
“因为我现在只有这么多,”她顿了顿,坚定地说:“但我能保证,它们远不止值这些钱,”她坐回到椅子上,奉劝道:“没有理想的人是可悲的,扼杀别人理想的人,是世上最可耻的人。任何因素都不是你限制他的理由。”她看了一眼那个倔强的男孩,他坚强,即使被人抛弃,他也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人生;他有理想,不管世俗怎样看待他,不管多少人阻拦他,他都坚持如一;他有一腔热血,埋藏在内心的深处,暗流涌动。这就够了,收回自己的视线,陈忆安最后一字一字地说:“我知道,他日后定成大器。”多年前,她也这样说过。
“有病。”你在这儿陪他们吧。他匆匆走了。
她小心地把图纸放下,捶着胳膊,男孩坐下,望着她欲言又止。觉察到他目光的闪烁,她安慰到:“我没事,袋子里有个车模,自己拿去玩吧。”一屋子的孩子都关心地看着她,有些,羞愧,是的,他们也曾想过去反抗,可是终是寄人篱下,只能选择缄默。陈忆安心里一暖,指指床尾的衣服:“衣服回来了,赶紧穿上吧。”昨晚就睡了三了小时,有些累,但是莫名的精神。
他们一个个小猴子一样地穿上衣服,她嘴角挂着笑,处理着纠纷,“啊,这件衣服确实不是你的,让给他穿……”小宝矮矮的一只,站在那里,小手扒着她,带着哭腔,“手疼么?小宝给你吹吹。”她笑,“小宝乖,不疼。不过没法抱你了。你们赶紧去休息吧,闹了一下午了,真出个好歹,医生那儿我可担待不起。”
他们听话地爬上床,陈忆安肩上一沉,他脱了羽绒服披在她肩上。“你叫什么?”她又问一遍,怕他仍不肯说,补充道:“买了你的作品,给签个名吧?”他抿唇,从桌上拿起那支黑色的签字笔,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杨子浩。
“喜欢车?”她觉得胳膊好很多,认真问他。他没有迟疑,郑重的点头,看到她买的车模,眼里都闪着光。
“我十岁那年,跟着父母回老家,”她想了想,突然开口,“那是我第一次跟回去,因为之前太小,山里又没通车,所以从来没有回去过。刚开始回去,很不适应。因为实在没意思,没有书,没有人陪我玩,后来父母看我太孤单,找了隔壁林家的哥哥陪我,他背了个包,带我上山里的溪水边玩。自己在石头上百~万\小!说,他大我三岁,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是一本将汽车构造的书,我完全看不懂,一本书快让他翻烂了。那会儿汽车还很少,是一位出国的乡亲随手拿过来留下的,却改变了一个男孩一生的命运。他那时提起车,跟你一样,眼神晶亮晶亮的,过两天,他带我上县城玩,在一本书前走不动道。末了,收回自己的视线,对我说:‘走吧。去吃糖。’我当时就想,这样一个人,他应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使了蛮劲,拉他进书店买下了那本书。花光了父母给的零花钱和车费。”
“他手里捧着那本书,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天,我们俩是走回去的。我走了几里路走不动了,他只比我高一头,却背着我走完了剩下的二十里路。终于在天黑透的时候回了村。我已经睡了。第二天一起来,他趴在我床边,浑身是伤,林叔让他过来跟我道歉。我才知道,昨天大人们以为我们俩丢了,火急火燎地找,而林叔,也跟他一样,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把人家弄丢了,我整死你这个混小子。是不是出去又看车了?我告诉你,咱们这穷山沟沟里,养不出你这样的人’林叔狠狠把他揍了一顿,想断了他的梦,可他一直护着那本书,不肯退让一步。”
“可是当我问他,疼不疼的时候,他却笑了,发自内心的,说‘值’,他说谢谢我,成全了他的梦。他就这样趴在我床边,一动不敢动,讲了好久他的梦想。他说他想当一个设计师,一个汽车设计师,我那时什么也不懂,嗯嗯啊啊表示赞同。不懂他家到底有多穷,连锅都揭不开;不懂林叔只希望他早日接了地里的活,娶个媳妇传宗接代;也不懂他除了那两本书,完全不可能接触到任何与车有关的事物;更不懂,他离那个梦想到底有多远。只是傻傻地跟他说‘你想当就去当呗,嗯,我支持你。’”
杨子浩看着她:“然后呢?”一屋子的孩子也都看着她。
“然后,我把每个月的零花钱都攒起来,过年放暑假的时候去给他。我父母也知道这件事,劝了劝林叔,每月多给我一点零花钱。我十三岁那年,他十六岁,只背着一个包,不顾家人的反对,走出大山,去了北京。没有职业学校的学历,他在一个很小的修车厂打工,报了夜校从头学起。我十五岁初中毕业那年去看他,他瘦得皮包骨头的,可谈起他的梦,整个人就立刻精神抖擞,我有点明白他的痴迷了,那是一个让他在不论多困难的境况下,都能撑下去,走下去的东西,是一个他一提起,就精神为之一振的东西。虽然知道,我的那一点零花钱,在消费水平那么高的北京,对那会的他已经是杯水车薪,可还是硬塞给了他。”
“后来他的老板,也看不上他的设计,嫌他不认真工作,撕了他的稿子。他辞了职,连夜拿着重绘的稿子,第一次露出无助和迷茫。问我,他到底可不可以。我不知道怎么说,真的很犹豫,我知道,如果他退回到大山里,生活比现在也会安稳许多,不用再这样拼死拼活,看人脸色,可是却再无,林景然那边正在忙工作,说:“过两天我去给你送请帖,你正好带我见见人。我年初要结婚了。”“好啊好啊,恭喜。赶明儿子浩病好了,我打包送你厂里去。不过,我的人,你可得多照顾点啊。”
“你这个丫头。”他无奈,“怎么还是这么护短。”
林景然跟他聊了两句,就挂了电话,杨子浩还有些愣怔,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可以离自己的梦想这么近,他觉得浑身翻涌着一股热血。把林景然的话消化完,他一掀被子,整个人钻到被子里,把边边角角也掖好,不一会,隆起的被子一抖一抖的。气氛好像又回到了下午那会,一群孩子活泛起来,靠门的一个小男孩露出两颗大板牙,“哈哈,子浩哥哥哭了。还天天说小宝,自己也没出息。”
“闭嘴。”他声音闷闷的,小宝也哈哈笑着冒了个鼻涕泡。医生护士过来查房的时候,听见了一屋子的笑声,也嘴角微微上扬,一直都觉得他们太过安静,沉着脸,不像小孩,难以接近。这会见他们脸上纯粹的,属于孩童的笑容,检查时也不自觉地温柔许多。
温远走到杨子浩床边,皱眉:“这是什么情况。”陈忆安捂嘴,语气一本正经:“啊,他在表演。一直鸵鸟的自白。”温远看到她,这姑娘真逗,嘴角上扬,“你干的?他们活泼多了。”见他一时半会出不来,他说:“手怎么样了?我看看。”她伸出手去,温远看了看,说:“再过一个星期吧,就能长好了。自己到时候多做做康复训练,抹点除疤药物。”“嗯。”她连连点头。
末了,温远说:“来找沈医生?”“啊,你怎么知道?”她有些不好意思。“正常人思维。”温远说,那天沈长风那么失常,他会看不出来么?“他大概七点下手术。估计杨念到时候就回来找你了。”
隔着被子拍了拍杨子浩,“行了,出来吧,我快走了。”“你叫陈忆安同学背过身去。”他说。陈忆安好笑。“行,我背过去了,你出来吧。”温远检查完,带着人走了。
于是一群人开始狂轰没出息的杨子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