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家位于水南郊外半山腰上的宅子连日大门紧闭,原本退休之后也常跟亲朋旧友往来走动的舒庆丰许久不曾现身,逼得几个老友上门探望,还以为他一病不起了。
舒乔的祖父辈曾经富过,叔父舒庆余也曾担任过市级的职位,只是舒家一向对这个亲戚讳莫如深,鲜为外人所知;身为长子的舒庆丰则承继父业经商致富,祖传的宅子也留给了他这一房。经过两代人经营,舒家的宅子倒也算宽敞。也许是被自然灾害吓破了胆,还做了个地下室存放粮食。舒乔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和哥哥姐姐偷偷溜下来玩探险游戏。
这地下室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动用过,早已潮湿阴暗,处处挂满蛛网灰尘。踏在地板上,地下室的各个角落都可以听到脚步声的空荡回响,简直是拍鬼怪片的绝佳场所。
然而此时,这荒废已久的地下室却被重新启用了。里头最隐秘处的一个房间刚被打扫过,一张结实的老式杨桃木床静静躺在正中,那沉稳的模样让人觉得直到世界末日它都不会损坏。床的四角各绑着拇指粗细的麻绳,隐约可见凝结的黑色血块,让人油然而生一股走进刑房的怪异感觉。
一床洗得褪了色的挑花布套被子凌乱地堆放着,明显是从舒乔的房中仓促之间捧进来的。只是不知道上面沾着的些许污迹从何而来。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墙角阴暗处堆着的一个人许高的麻袋里,塞满的都是沾着这种污迹的被套和布条。在这堆破布烂缕上甚至躺着一个空的军用吗啡注射器,看样子是上世纪中期的产物。
通风口和透光孔全都用布团塞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盏台灯静静地弥漫着光芒,好像慕尼黑那些藏匿着犹太人的阁楼里,避难者正生怕有人发现这处秘密的所在似的。
整个房间密不透风,充满了汗液、污血以及灰尘混合在一起的难闻气味,结合处处可疑却又让人说不上来的蛛丝马迹,整个空间诡异得简直待上一刻都要让人发疯。
虽然今天阳光明媚,但那温暖并不能照进这宛如魔窟的地下室。不仅仅如此,整栋宅子都笼罩在这阴森诡异的气氛中。客厅不见人影,餐厅不见人影,厨房里没有了阿姨刘敏秀忙碌的身影,门前的庭院里不见父亲舒庆丰靠在躺椅上读报的情景。沿着楼梯爬上二楼、三楼、四楼,往常怡然自得的家人们都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如果有人闯进这栋宅院,一定会误以为时间骤然跳转到了世界末日。
只有在反复搜寻三四遍后,你才会在二楼的一处阳台上,瞥见两个安宁沉静的背影。她们端坐着纹丝不动,仿佛和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安静到即使你的视线滑过,也难以注意到她们的存在。
这时其中一个身穿蓝色裙子的背影不经意地侧了侧脸,嘴唇噏动着说了些什么,那是姐姐舒菁正在低声轻问。
顺着舒菁的目光看去,是另一个衣着色调沉闷的女孩。她像雕塑一般坐着,光看背影都让人心中生出一阵莫名的悲哀。然而只要你目光稍有停驻,便不可能再移开。
乌黑的头发随意扎成马尾,发间露出一小块脖颈,在阳光照耀下白得晃眼。削肩细颈的交接浑若天成,构成两道美得让人屏息的曲线。一条黑色披肩将双臂和整个上身裹在其中,赞叹的目光在这里戛然而止,让人遗憾竟见不到她的庐山真面目,却又流连忘返,舍不得放过一丝可能。
“乔,该回去了。”
听了舒菁的话语,女孩的背影突然一阵颤抖,但并没有回答。问话就这样被丢在了风里。
舒菁叹了口气,阳台上重又回到先前的沉寂。
楼下突然响起轻声交谈,紧接着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舒庆丰将一个中年男人送出了庭院的大门。看到这一幕,舒乔条件反射般地后仰避让,借着阳台的栏杆和花盆稍作遮掩,不想让对方抬头看到自己。
随着这个动作,直立的衣领中露出了宛如天鹅般曲线优雅的脖子。在原本该有喉节的地方,却没有一丝凸起。
“这是叔父,你还记得吧?”舒菁忙探过手去,示意他不必紧张。
舒乔点了点头,仍旧没有说话。虽然叔父舒庆余一向疼爱他们几个,但他如今万念俱灰,谁也不愿去见,也谁都不想理会。
等到舒庆余开车离去,渐渐看不见了,舒乔才恢复原来静坐着的模样。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心却如极地冰盖下的尸体一般寒冷。
舒菁看到弟弟这副模样,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却又不敢在他面前稍露软弱,让他更加痛苦。好不容易把泪水憋回眼眶,她抬头一看,只觉得舒乔的脸色比刚才又苍白了许多。
“是因为阳光的问题吗……”她有些疑惑。
此时舒乔的脸上已经很难再找到他先前的一丁点模样,而那本就白皙的皮肤,在阳光照射下更是白得发光,宛如神迹,让人只能屏住呼吸暗自赞叹。
舒菁很快注意到了舒乔发鬓的汗水,再仔细一看,黑色的衣服上已经浸染了鲜血,却因为她的粗心大意而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慌张地叫了大哥舒云几声,声音好像受惊的猫一样尖细恐慌。她语无伦次地安慰着舒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鲜血的味道在她惊惧的脑中被放大无数倍,刺激得她几乎要晕过去。
所幸这时候舒云已经从楼下冲了上来,抱起舒乔便往地下室狂奔。柔若无骨的身体倒在他的怀中,衣袖外翻,露出了两截满是伤痕的手腕。
原本就瘦小的舒乔如今更是轻得羽毛一般,才刚冲到地下室的房间里,他的身体便控制不住地痉挛起来,全身骨头都发出炒豆子般噼里啪啦的声响,力气大得舒云好不容易才把她按在床上,可这时舒乔的口中却流出了鲜血。
舒云急得大喊:“爸!爸!快来!”
惠芸急忙拿起一条毛巾跑了过来,舒云用力一捏他的下颔,把毛巾塞进了他的嘴里以免他在剧烈的痉挛中咬断舌头。这时舒庆丰等人已经赶到,众人手忙脚乱地按住了他的四肢,惠芸则关上门,在门缝里细细地塞上布条隔绝声音。众人各司其职,慌张之中却并未乱了方寸,透着一股极不寻常的熟练。
发生在地下室里的这件事,绝对不能有一点声息泄露——哪怕一丁点都不行。
“麻绳,快!”舒云喊道,顾不得脸上被挠得火辣辣地疼。
众人费劲力气用麻绳将舒乔的手脚绑牢,勒得他的腕间一片血肉模糊,舒云又喊道:“吗啡!”
舒菁在药箱里一阵乱翻,哭着叫道:“哥,吗啡没了!”
“怎么可能会没了!”舒云回头吼道,满脸血痕面目狰狞,把舒菁的哭声硬生生吓了回去。
“我怎么知道!这又不是OTC有地方去买,家里存着的能用的都用完了,剩下那些过期货你想害死乔吗!”
“不是还能用一星期的吗?”
“乔怕疼,你又舍不得让他硬捱,吗啡用多了耐受,本来上次就已经超过剂量一倍了!现在还上哪去找一星期的剂量!?”
舒菁说着一转身跪在舒庆丰脚前哭道:“爸,咱们把乔送去医院吧,这样下去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
舒云暴喝一声把她拽了起来:“你说什么屁话,去了医院他才真的会死,你难道想看着亲生弟弟被关起来给人解剖吗!?”
“总比被活活折磨死好!”
“我不会让他死的!”舒云一把抓起吗啡注射器往舒乔手臂扎去。
“哥你疯了!”舒菁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他。舒云手一歪,针头在舒乔小臂内侧划出一道伤口,鲜血立刻像找到了缺口的蚂蚁一般冒了出来。惠芸拿起纱布一捆,勉强止住了血。
就算是还有存量她也不会再用,吗啡强效,有抑制呼吸的副作用。若不是没法弄到杜冷丁,她怎么也不会给舒乔用这种牲口一样的东西。
“够了!”舒庆丰怒极吼道,紧接着弯腰一阵剧烈的咳嗽,阿姨连忙扶住他。
“你们两兄妹到底是怎么了……你们觉得让乔看到了心里会好受吗?!”
“医药的事你们叔父会帮忙解决,这些他都已经有办法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有让乔挨过这一次,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我把你们留在家里是因为你们都疼爱弟弟,可不是为了看你们在这里抡东西唱大戏!”
“菁儿,你看不过弟弟难受是吧?那你把他送医院试试?他是个男子汉,死撑过去还能有条活路。万一让人以为他是个怪物,那他的小命就真的没了你懂不懂啊?”
说到“男子汉”三个字,舒庆丰终于也忍不住流下两行老泪。
“云儿,不要乱了方寸,有多大事这个家都会给他顶着!现在你回房休息去吧。”
舒云也知道拿过期的吗啡给舒乔用是在赌命,眼睁睁地看着舒乔那痛不欲生的模样却无能为力,这个十几年没有流过泪的俊朗男人终于坐在地上止不住地哭了起来。不仅是他,大家都是一副憔悴崩溃的模样,默默地流着泪水。
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当舒乔第一次发病去医院的时候,医生除了照单抄方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药是吃了,情况却急剧恶化,从医院回来当晚舒乔便周身皮肤大出血。当发现不对劲时已经太晚,舒乔身体上的变化已经无法遏制了。
这种情况下,谁能够把血脉相连的亲人就这样冒险送进医院?他们甚至连一点声响也不敢让人听见,害怕会有神秘的陌生人上门来,亮出证件后把舒乔带走。但是无论他们是否愿意面对,对这件正在发生的可怕变故装作毫不知情,都已经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舒乔的身体正在进行匪夷所思的转换——确切地说,他正在变成一个女人!
伴随而来的是这个人世间最可怕的痛苦,让恶魔看到也要心疼的折磨和绝望。迄今为止舒乔已经绷断了二十多条皮带,不得已只能用坚固的麻绳。虽然这会损伤他的关节,磨破他的皮肤,但总好过让他在挣扎中把自己的骨头打断。人在难以承受的剧痛中,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时候舒家从前不知出于何故存留下来的吗啡就成了减轻痛苦的唯一办法,所幸身体改造的过程虽然可怕,却并没有使他休克濒死。而现在,吗啡也用完了,平白受了二十多年苦,难道上天真的要他年纪轻轻就这样死去吗?房间中的每个人都忍不住这样想着。
他们保护着舒乔捱过这段时间,看他这样痛苦却不能帮他解脱,自身也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木床上舒乔已经痛得昏迷过去,那发自喉间的嘶哑尖叫已经停止,只有骨头复位般的噼啪声间或响起。这是他最平静安详的时候。
血水从毛孔里不断渗出,和排出体外的杂质混成一团,迅速干化,像硬壳一般包裹着他的身体。
舒云从地上爬起来,全身无力地打开门走了出去,离开时他回头嘱咐了一句:“和你嫂子一起,帮乔擦洗干净吧。”
这种事情他已经不适合插手了。现在,舒乔的身体构造更接近女性,舒菁和惠芸才是适合做这些事的人。
舒菁含泪站起身来,双手颤抖地为舒乔解开发束,轻轻地、仿佛怕把他弄疼了似的梳理着那满头长发。就在刚才短短的几分钟内,他的头发又暴长了将近五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