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恼怒欲狂,突然间一声厉啸,声震山谷。啸声未落,忽然四周隐隐响起丝竹之声。众人一愕之间,只见四面山坳的树丛中、山石后钻出了无数形貌各异的汉子,有的拿着锣鼓乐器,有的手执长幡锦旗,快步奔近。但见那些幡旗红红绿绿,鲜艳夺目,远远望去,上绣“金乌老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威震天下”等等字样。忽然咚咚咚咚地擂起鼓来。擂鼓三通,镗的一下锣声,鼓声止歇,数千人放开喉咙,高声唱道:“金乌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跟着锣鼓箫笛,或敲或吹,好不热闹。
众人见了这等古怪排场,无不愕然,然见已遭敌人围住,又不禁凛然心惊。吴长风大声怒道:“金乌老妖,原来你卑鄙无耻的功夫尚未穷尽,居然又来这么一手!你……你他奶奶的无耻之徒!”虽是大声喝骂,但眼见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人数比己方多了数倍,也不由得心下惊惶。众人也都微觉慌乱。但各人都是多历阵仗之人,顷刻之间便即宁定,马大元高声下令,各分舵舵主即率本舵弟子,把守住入谷的各处要津。
来敌奔至谷外数十丈处,便即停止不前,锣鼓丝竹却又响了起来,乐声之中前面的几十人纷纷叫嚷:“金乌老仙驾临泰山,今日弘施大法,降服丐帮的妖魔小丑!”、“天下武林,都源出于我金乌一派,你们只有降了我师父金乌大仙,才有生路可走。”、“金乌大仙只须小指头儿一点,泰山便要倒塌,尔等快快归降,否则死无葬身之地。”、“金乌老仙法力无边,神功盖世,你们如欲顽抗,不妨来尝尝我师父仙法的厉害!”
一时泰山顶上喧哗聒噪,但听得高帽与马屁齐飞,法螺共锣鼓同响,歌功颂德,响成一片。众人万料不到这金乌派竟摆出这等阵仗,无不骇然失笑。忽听得一人叫道:“我师父神功无敌,日前刚将‘铁面判官’单老儿打得重伤不起,丐帮小丑还不束手归服?”众人都微微一凛,均想:“怪不得单正无礼拒客,原来是为此。这铁面判官在山东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向来极重名声,这番给一个来历不明之人打败,自不愿多给人知晓。这金乌老妖果然有些本事。”只听得称颂之声更是大作:“金乌老仙神功盖世,天下无人能是敌手,什么‘北乔峰,南慕容’,俱挡不了我师父一招一式。”、“单老儿不自量力,居然找我师父挑战,正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我师父神通广大,古往今来,无人可比,什么达摩老祖等等,只配给我师父提鞋跟儿!”
只见那金乌大仙听着众弟子的谄谀之言,捋着白须,眯着双眼,醺醺然,飘飘然,有如饱醉醇酒。乔峰哈哈大笑,说道:“金乌老仙脸皮上的功夫是领教啦,当今是古往今来,无人可比!金乌老妖,咱们这便动手么?”
那金乌老仙双目倏地一睁,精光闪动,说道:“好!星……金乌老仙便来领教你北乔峰的绝艺!”说着踏前一步,又道:“你是后辈,老夫让你三招,你先进招吧。”
众人一听,大为奇怪。这金乌老仙方才还在大现踌躇,怎地忽然勇气倍增?难道这马屁与高帽倒有这等神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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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此二物于别人或无效用,于眼前这金乌老仙却正是效用如神。这个“金乌大仙”,当然就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了。此人一生最大的癖好,便是听旁人的谄谀之言,别人越说得肉麻,他越听得开心,临敌之际越是勇气十足。这丁春秋年轻时与师父的**李秋水勾搭成奸,在三十多年前叛离师门,于西域创下了星宿派,其后一面于星宿海附近寻找师门的几本神功秘笈,一面勤修化功大法。这一年他化功大法趋于大成,又恰巧在一条怪蟒体内得了数十枚奇异内丹,那内丹服食之后可令人暂时大增内力,于是便起了到中原扬一扬老仙威风的念头。
但他多年不履中原,不知中原武林的虚实,如万一闹个灰头土脸,星宿老仙大失威风不说,日后更哪有脸面再受众弟子的称颂?再者如以真实身份出山,也易落下强敌,招惹祸端,于是改名化装,前赴中原。如此行不利,则“狂妄自大、阴毒无耻”之名便由“金乌大仙”承当;如此行大吉,则“法力无边、神功盖世、统御有方、神机妙算”等等名头,他“星宿老仙”自然当仁不让,居之不疑。他将“星宿”改为“金乌”,金乌乃指月亮,那是取“星月一家”之意。他练过逍遥派的“天长不久不老长春功”,年纪虽已不小,外表却俊美年轻,是以便化装成一副与本来面目天差地远的丑陋猥琐模样。这番功夫,固可说是小心谨慎,其实也是天生的鬼祟性儿使然。
他籍贯乃山东曲阜,倒是圣人之乡,心想我老仙的故乡出了个“文圣”,今番再出个“武圣”,那才相得益彰,于是命摘星子等八名大弟子留守本派(还有小阿紫),径率其余二十多名弟子,先至山东扬威。他命弟子们服了增强内力的内丹,分批去各门派帮会挑战,不即归服者便即放毒杀害,毁灭痕迹,只因贪图蓬莱派的金银,这才留之未杀,以便逼供。他的弟子们既内力大增,于他的诡异毒功便可发挥出七八成,再加他所挑选下手的均为二三流的门派帮会,居然不用老仙动手,便已无往而不利。他得意之下,亲自主持几次后,便与众弟子约定,于端阳节齐集蓬莱派庆功,随即南下苏州,至曼陀山庄研习武功。那曼陀山庄的主人王夫人本是他师父无崖子与李秋水所生的女儿,李秋水与他勾结之后,为掩人耳目,便让女儿认他为父。李秋水曾和无崖子收集天下各门派武学于大理无量山中,后来他与李秋水便将那些武学典籍运至苏州来。
他至苏州研习武功,一来是了增强化功大法,二来所练的“不老长春功”功效渐失,要设法予以补足。他在苏州留居两月,方始北上,其时汪剑通等人已离开仙合庄赶赴泰山。他到得登州城中,却得先到的弟子禀报,蓬莱派已为人所救,每日有人在庄外巡查戒备,众弟子以不知庄内虚实,便待师父来了主持大局。他自知是弟子们惧敌畏缩,当下一番责骂。众弟子认责之余,自即马屁高帽大量奉上,于是他老仙自即转恼为喜,夜里亲自去庄中查探。
他偷听蓬莱派师徒说话,得知原来是丐帮插手,目下丐帮中人已去,要于端阳节在泰山聚会。他素知丐帮人多势众,乃武林第一大帮,尤其帮中一个乔峰更是威名远震,本来不欲招惹,但刚刚受了众弟子大量高帽,势在不能缩头,否则不但高帽跌落,日后亦受之有愧、更难上头了,于是当即决定,找丐帮讨还公道。他尽率本门弟子及新归附的徒众千余人往赴泰山,途中更打出“金乌老仙”的名号,广开门户,不论**绿林、旁门妖邪,只要是投拜门下,听他号令,那便来者不拒,一时山东武林的匪人如蚁附膻,声势倒也大为不弱。
其时汪剑通等人在他前头,相隔两日路程,是以并无所觉。但铁面判官单正却得鲁东的正派人士快马传讯,说有一帮来历不明的妖人一路往西,不知意欲何为,只怕是对单家不利。这单正武功既高,为人又是嫉恶如仇,江湖上如有人干了什么恶事给他得知,必定出头要管,因此上博得了个“铁面判官”的称号,他多年来已隐然成为山东武林的首领,听得有人在山东境内撒野,当即和报讯之人东去拦截。双方撞面之下,三言两语,单正便与丁春秋动上了手。丁春秋素闻铁面判官的名头,生恐对方内力胜过了自己,是以一上来并不使用毒功,又怕泄露身份,亦不用化功大法,但饶是如此,单正还是不敌,斗到五十余合,胸口被印了一掌,受伤遁走。汪剑通等人前去拜访之时,他刚由人护送到家,一来伤势沉重,二来愧于见人,是以便谎言拒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