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逸之带着我从松树上下来,在万籁俱静的雪地中,走向了院中简洁的屋舍。那屋子是如此的朴素,甚至看不出是曾经的羲妃、楚王心爱之人的住处。
云逸之站在门外,缓缓地推开了房门。屋内的陈设更为简单,窗台下一张桌椅,里面一张朴素的床,似乎所有的摆设都维持着十多年前的样子。
云逸之走到窗前,恭顺地抚摸着木椅的手抚,温柔地道:“娘,逸儿来看你了。”
我沉默地看向空空如也的木椅,仿佛看见那清丽似仙的女子,坐在木椅上,对着云逸之淡雅地微笑着。她的眼睛与云逸之一样,漆黑如墨的墨玉眸子,流转着不尽的清辉。
云逸之的眼神看向了窗外,语气平静地道:“娘亲安葬在她出生的百药谷,这里只保留着她生前的事物。她常常坐在这个窗前,望着窗外四季常青的松树,神情宁静而辽远。”云逸之的玉唇浮起一抹浅笑,像是这样的回忆也足够美好。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窗外,目光又落在了窗台上的木雕上。那是个一尺高的雕像,刻的是云逸之的娘亲,模样十分年少,一双眼眸灵动有光,回首一笑间情态百生。那样的羲妃,和我在羲妃祠中见到的画像迥然不同,和云逸之描述的宁静辽远也迥然不同,仿佛她只存在于过去中遥远的时段,昙花一现而又消逝不见。
云逸之留意到了我的目光,淡淡地道:“那是娘亲最喜爱的木雕。她常常在四下无人时,拿出来温柔地抚摸。每当我进来,又神色黯然地收了回去。”
我盯着那精致的木雕,心里闪过一抹疑惑。再看向云逸之时,他的神色平静,似乎这是一件平常的往事,这木雕也是众多物品中平凡的一个。
我还待多想,云逸之回过头来,墨玉眸子里浮起了笑意,柔声道:“小酌,父王想见你,你可要去见见?”
楚王要见我?我诧异地看向云逸之,自我来了楚王府,从未见过楚王景炎在人前露面,还不知到底是怎样的人呢!我有点紧张,红着脸点点头。要见家长了,我……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呢……
云逸之轻声笑了出来,拉住我的手走出了门外。他没有出篱落别院,而是往更深处走了进去,路上还笑着宽慰我放轻松些,父王面冷心热,对待儿媳妇更是十分上心。我听得更加红到了脖子,随着他走到了一个稍大的房屋外面。
这里有巡逻的侍卫,门口还站着领队,看起来守卫森严了许多。那领队见着云逸之,对他抱拳行礼道:“二公子。”继而又对我行礼道:“叶小姐,王爷在屋内等候多时了。”
我闻言很是诧异,这领队居然是唤我为叶小姐,想必早已知晓我的身份。我微笑着向他颔首,端庄地提起衣摆,优雅地迈了进去。可我迈进去就后悔了,因为云逸之没跟上来,只在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我,那意思就是你自己去吧。呜呜呜,我憋下委屈,努力维持着脸上的镇定,走进了楚王的卧室。
屋内的陈设也很简单,但显然比羲妃的屋子多了些人气,似是常有人住。垂帘遮掩的内室坐着一个身影高大的男人,低沉的声音道:“你进来罢。”
这声音虽温和,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是多年身居高位的人才能有的气魄。我深呼一口气,挑开垂帘走了进去。
楚王景炎坐在轮椅上,面貌与景凛很像,但利剑般的浓眉下,眼神深邃了百分,散发着猛虎的威慑力。然而他的额角白发丛丛,显得比我的父王叶安更为苍老。
楚王露出慈祥的微笑,招手示意我上前。我在他跟前乖巧地站立,他拉住了我的手,深邃的眉眼染上了笑意,温和道:“你是叶安的二女儿?”
我恭顺地行礼,答道:“正是小女叶酌墨。”
楚王朗声大笑起来,看起来年轻了多年:“哈哈,我与叶安打了多年的仗,可谓沙场逢对手。想不到二十多年后,我的儿子娶了他的女儿,我俩成了亲家!”笑着说完这句,楚王的脸上涌现不适,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我连忙上前抚着他的背,给他顺畅气息。
楚王的脸色好了些,深邃的眼眸看向我,欣慰地叹道:“叶安重情重义,我虽与他面上不和,但从心底拿他当多年的老友。叶安教导出来的女儿,我也看得分明,是个好姑娘。”
我看着楚王,柔声道:“父王曾提到过王爷,他也是甚为想念您。”
“呵呵,好啊……”楚王的脸上露出向往,喟然长叹:“若是可以,我倒是希望跟他再对战一次沙场,遥想当年的少年意气。可叹我与叶安,今生是见不上了。”
我蹲下身子拉住楚王粗糙的手,坚定地道:“王爷还康健着呢,一定能与父王再叙当年!”正这样说着,我的目光看向他的左腿,似是废弃了多年。楚王多年称病不参加诸侯朝会,外界皆认为是故意称病。可如今我才知道,楚王是真的病重了。
楚王的目光不在意地略过他的腿,眼神慈爱地看着我,笑着道:“还在叫我王爷?”
我的脸微微泛红,扬起了明媚的笑脸,甜甜地唤道:“父王。”
楚王露出欣慰的笑,慈祥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靠在他的膝头,心里流淌着暖流,觉得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慈祥的父爱了。
楚王在我头上抚摸了良久,低沉的声音传来:“可愿听父王说说逸儿娘亲的事?”
我抬起头来凝视着楚王,静候着他下面的话。
楚王的眼神看向垂帘之外,变得深邃而悠远,道:“当年我率领荆州的百姓起义,遭到陈朝的强烈镇压,流亡中进入了百药谷。那时的我身受重伤,醒来时发现是一名少女救了我。她把我安置在山洞里,每日采来草药为我疗伤。她喜欢唱歌,为我换药后就坐在洞口,清脆的歌声像山间的百灵鸟,在山中传荡开来。那时我只觉得我整个人生都将因她而改变,就仿佛在遇见她之前,我都不曾活过。”楚王说到这里,微微停顿,嘴角露出了笑意。我凝望着他幸福的模样,这才知道,那是一段如此美妙的相遇。
“她是百药谷沈神医的女儿,名为沈羲。我向她坦诚了来历,她显得很开心,还好奇地追问我外面的事情。原来她自幼长在百药谷,不闻外间之事,更是从未出过谷。我与她讲着外面的天地,她便每日缠着我问东问西,常常问得累了就睡在了我的怀里。也就是在那时,我唤她为羲儿,而她唤我为炎哥哥。后来等我的身体恢复了些,羲儿带着我去了谷里,在那里我遇见了她的妹妹,沈静。”楚王的眼神里显出不可思议,叹道:“她们两人虽不是孪生,却是长得十分像,连声音都听不出分辨。但处得久了,也能感觉到沈静的性子更温和些,而沈羲则活泼好动,还说谷里太烦闷了,要我带她出谷去。我想外面正在战乱,哪能带她出去,便好言劝着她,还答应等战争结束就回来接她。”
楚王的眼神露出温柔,脸色又严肃了起来:“我在百药谷呆了一段时日,便向羲儿辞别离去。荆州离了我,势力减弱不少,倒是西北的卫颛领兵兴起。卫颛此人不懂兵事,却是极会用人,手下的云霄善谋,周缨善兵,后来连豫州的叶安也跟随了他。我再三忖度局势,派使臣联合他一举攻下梁京。也就在这时,羲儿乔装成士兵混入了我的军队。待我发现时,她正深陷战场,我为救她受了腿上的一箭,更是由此误了入梁京的时机。几日后传来消息,卫颛登上了帝位,称圣元帝。”楚王看向了他废弃的左腿,目光十分温柔,低喃道:“可即便再选择一次,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救她。”
我看着他坐在轮椅上,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这一箭,何止是废了一条腿,更是绝断了他称帝的机会。若是楚王不去救她,或许天下的命运将因此而改变。
“我与卫颛同时起兵,又是联手攻下梁京,怎会甘愿对其俯首称臣?我领着军队驻扎在荆州,打算自立为帝。这时卫颛忙于梁京之事,无瑕顾及荆州,我便得了一段逍遥日子。羲儿每天来为我换药,在我面前笑得欢快,背后却偷偷地抹泪水。待我发现后,才知道她一直自责偷跑来找我,才会害我受伤。我心里怜爱她,找来上好的昆仑玉,亲手雕成了玉笛要送于她。羲儿问我为何要送礼物,我笑着道‘若是收下了,我就娶你!’羲儿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娶就是一直在一起的意思吗?好啊,我也要娶你!’我对她哭笑不得,只得称是了,可心里认下了必定娶她为妻。我在她面前为玉笛上刻上了‘美兮我心’,并告诉她这是羲字,意思是‘你是我的心’。羲儿很开心地接下了,并说她一定会随身带着。可她不会吹笛子,我便将楚地的名曲《梅花落》教予她。她学得很快,每日在我身边唱歌吹笛,还说要我带她去九州各地。那一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就是那段日子,让我做出了放弃自立为帝的决定,要和羲儿去逍遥四海,做一对神仙眷侣。”
楚王的浓眉扬起,嘴角浮起满足的笑意,仿若回到了那段逍遥的日子。然而很快,他的笑敛了下去,接着沉声道:“我很快向卫颛派去了使者,表明我愿自此交出兵权,成为平民百姓。卫颛极为看重此事,亲自来了荆州与我洽谈。一连几日,我与卫颛长谈,或起争执,皆是云霄从中斡旋。我便从此认了云霄这个朋友,觉得他是个值得相交之人。那一日我与卫颛终于谈妥了,向他交了兵权。我本欲去找羲儿分享此事,可她正在屋里休息。前段时日梁京传来消息,卫颛封了沈静为妃,羲儿听到此事后便有些心不在焉,后来卫颛来此地,更是闭门不出了。我知她是在忧心妹妹,便嘱咐了旁边的人好生照料。正巧云霄约我出来喝酒,我和他一起出城喝了个痛快,期间他问起我的打算,我说要与羲儿去云游四海,云霄大笑起来,道是他也要去云游四海,不过只能是一个人了。我喝得酩酊大醉,第二日中午才回城,这才知道卫颛离开了这里,带走了一名女子,还留下了不少赏赐。”
我听到这里,看向楚王的目光也深沉起来,难道说卫颛带走的人是沈羲?!仿佛是印证我的想法,楚王的眼神里涌现愤怒,面色痛苦地扭曲起来:“这时羲儿旁边的侍女急匆匆地来找我,说羲儿不见了,床上还……她说不下去了,我心中大骇地赶到羲儿房间里。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床上到处都是挣扎的痕迹,洁白的被单上留下了处女血迹!我发了疯地去找云霄,骂他昨晚是故意使了调虎离山,可他比我还惊讶,听我说了来龙去脉,面色沉重地道此事他有重责,若日后我有求于他,只要不违忠义,他一定应允。我当即给了他一拳,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想调动兵力攻打卫颛,可手上的兵权已经交了出去,只留下愿意跟随我的亲兵,再也无力抗衡卫颛。”
楚王的声音颤抖起来,透着浓浓的无奈和悔恨。我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只听得楚王的厉喝道:“历经此事,我深知是我太过愚蠢!若是没有权力,连保护心爱的女人都做不到!我忍气吞声,派人请求卫颛封我为藩王。卫颛碍于我在荆州的名声,象征性地封了楚王。我以楚王之名,迅速召集了旧时的兵马,在荆州厉兵秣马。而在这时梁京传来消息,羲儿被封为了羲妃,获得了盛宠。我本以为是因为羲儿与妹妹沈静相像,卫颛或是认错了人,才做出如此禽兽之事,但那时我才发觉事情可能完全错了!我派人去梁京详查,这才知道卫颛也曾误入百药谷被羲儿所救,而他娶了沈静,是把沈静误认成了羲儿。可恨我竟一直不知,卫颛长久以来都在觊觎我的羲儿!”
楚王的眼里燃起熊熊烈焰,手中握紧了拳头:“我怀着满腔的愤怒,想尽快攻打卫颛,但积蓄势力还需要时日。不久后,羲儿怀孕了,还受了惊险些落胎。我心痛难当,不顾一切地潜入了皇宫,在羲和殿内见到了羲儿。她瘦了很多,眼睛里也没有神采,见到我时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颤抖着求我道‘炎哥哥,带我走,这可怕的皇宫我要过不下去了!’我如何能见羲儿这般痛苦,即便再大的劫难我也愿意为她承担!我答应羲儿一定会带她走,并着手策划此事,最终决定从上林苑挖一条通道前往羲和殿。可这项工程耗费巨大,还需要绝对的隐秘,我苦心经营了数月,才勉强够通行。羲儿生产那夜,仿若是天助我们,天降雷劈点燃了羲和殿。我趁乱从密道进了羲和殿,这时羲儿刚产下一名男婴,陷入了昏迷。我抱着羲儿和孩子就要走,却见羲儿的手里拿着一个锦盒,打开来看竟是册封太子的圣旨。我震惊得停止动作,却被越来越大的火势拉回心神,立即带着羲儿离开了皇宫。出了上林苑,我忧心卫颛有所察觉,便派部下将孩子和锦盒,分两拨送回荆州。可待我带着羲儿回来时,只有孩子安然抵达了,另一拨人半路遇截,从此失了消息。”
这一段腥风血雨过去,房间里陷入了沉静。垂帘随风飘起,又徐徐落下,仿佛一切归于宁静,却又再也不复当初。
楚王平静了下来,接着道:“羲儿醒过来见着是我,神色十分平静,只道是想和孩子安静地住着。我便将她安置在了篱落别院。羲儿再也不会欢快地笑了,再也不会歌唱了,只一个人坐在窗前,沉默地看着窗外。我试过各种方法让她开心,她都只能淡淡地笑过。于是我去取了百药谷中她的东西,她见到儿时的玩物时心情好了些,却是在拿到一个刻着她的木雕时又没了笑意。我百般无奈之下,想起她说过的九天雪莲,在医书上看到又从未得见。于是我快马加鞭地赶去了天山,冒着风雪在天山之巅采到了九天雪莲,但高寒的天气令我的腿伤复发,从山上滚落下来摔成重伤。从此我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差,直到如今不得不坐上轮椅。”
楚王扫了一眼他的腿,脸上却带上了笑意:“但这样是值得的,因为羲儿知道了此事,重新对我笑了起来,尽管那笑里十分苍凉。我们这样子维持了数年,后来我的属下纷纷劝我娶妻生子,我便将与我最像的侄子过继到我的名下,取名景凛。可我心里有多愿意娶羲儿,生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我尝试着将这种想法告诉羲儿,她的神色格外哀伤,最终淡淡地道‘炎哥哥,一切都过去了。’我能理解羲儿的痛苦,便再也不提此事了,从此将逸儿视作自己的孩子,悉心教导他成人。待到逸儿懂事了,见到我唤我为‘爹爹’,我热泪盈眶地抱住他,问他为何这样叫,他告诉我‘娘亲只有见到逸儿和你时才会笑,那你一定是爹爹’。我抱着他大笑起来‘逸儿,唤我为父王,以后父王的一切都会是你的!’羲儿知道了此事也并未反对,我便当她是承认了,从此更加尽心地教导逸儿。”
我听着这样的描述,心里也有欣慰之感。小时候的云逸之就那样懂事,懂得用自己幼小的力量让楚王和沈羲破镜重圆。只是这样的日子,终归只维持到了云逸之十三岁那年。
楚王的眼神很平静,又带了淡淡的暖意:“这样的日子又过了数年,虽平静无波,但是在一点点地变好。羲儿在我的劝说下偶尔能出来走走,笑容也渐渐多了,凛儿不知何时与逸儿相识了,两个孩子也相处得格外融洽。我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曾经触手可及的幸福又近在眼前。忽然有一天,篱落别院的下人来报,羲儿出事了!我心急如焚地赶到别院,见到的却是浑身冰冷的羲儿躺在地上,永远地离我而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如此待我!我用尽了数十年守候一个人,却在即将守得月明时让她离我而去,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能给我留下!”
楚王面色痛苦地闭上了眼眸,浑身震颤起来。但他再睁开眼时,却是威严大盛,迸发出凌烈的杀意:“但比起十多年前,我已经沉稳了太多!我立即派人去查凶手,并亲自去追回逸儿。在白灵山找到逸儿之前,我收到了传书,竟是我带着羲儿出来游玩时,有当年的宫人见着羲儿的容貌。消息传到了端妃那里,她没有将此事报给卫颛,而是直接派来杀手刺杀羲儿!我将传书捏入掌心,却是没有将它撕碎,而是当着逸儿的面读了出来。逸儿的眼神里刹那间闪过太多的情绪,最终浮现的却是恨意,对我跪拜道‘父王,若能报娘亲的仇,逸儿不惜手染鲜血!’我看着逸儿,他还太过年轻,与当年的我一般,以为手染鲜血就是最大的代价。我以最严厉的神色训斥道‘你不仅要报仇,还要成为这大兴的皇帝,夺回属于你的一切!’我将逸儿送到了白灵山,他不负期望地成为了天机老人的弟子。很少有人知道,天机老人博古通今,云霄便是他的弟子。后来我去寻了云霄,要求他收逸儿为义子。云霄听闻了这些事情,只是喟然叹道‘乱世将起,非我一人之力能阻止。罢了,我既亏欠着你,此番便应了此事。’”
我不知我是如何从楚王那里出来的,只觉得我走出房间时,整个人都陷入了悲伤的深潭里。原来这里面有这样一段错综复杂的故事,若换一个人成为楚王景炎,谁能不恨圣元帝的横刀夺爱?若换一个人成为云逸之,谁能忘却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杀母之仇?这天下帝位的纷争,不仅是权利的追逐,更是缠上了太多的爱恨情仇。试问天下,如何能解?唯有玉碎,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