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面斥
元清平道:"我去官府瞧瞧。〃出得客栈,只见往来行人皆是脚步匆匆神色惶惶,但有相识熟稔之人都互相询问是否准备逃难避祸。已有三三两两的人扶老挈幼、驱豕赶羊,径往城外去了。
官署正堂大门外停着十几辆马车及两乘凉轿,一名身穿官服之人指手画脚,吩咐仆役往马车上堆放柜椟箱箧,甚么鸟笼子、蛐蛐罐子、梳妆台、布匹绸缎,乃至锅碗瓢盆,杂七杂八,应有尽有。一名艳装妇人站在门口,一边嗑瓜籽,一边唠唠叨叨。一会指责仆役们手脚太慢太笨,一会又埋怨那官员指挥无方。一张嘴巴又嗑瓜子,又絮絮叨叨,真是够忙得。
元清平猜想那官员就是县令哈麻,于是走上前去,问道:"你可是县令哈麻?〃那人见他直呼自己名讳,不禁惊怒交集,喝道:"你是何人?胆敢直呼本老爷的名讳?〃元清平道:"这么说来,你果然就是哈麻了。〃哈麻勃然大怒,道:"快快滚开,本老爷此时没有闲工夫理会你这大胆刁民。若在往日,似你这般大呼小叫、无理取闹,水火棍早已打在身上了。但老爷眼下正忙,算你走了狗屎运。〃罗本伸手拍了拍哈麻胸膛,讥道:"你这小小的九品芝麻官,官威倒是十足啊。你忙着收拾财物,看来是打算逃命了?〃哈麻道:"方国珍正率领一伙人马直逼而来,城池是保不住了,不逃命难道坐以待毙吗?〃
这时人声嘈杂,脚步急促,一群人快步行来。一人大声道:"县令大人只顾自己逃命,不管咱们,咱们跟他理论。〃众人口中喝叫,一拥而上,将哈麻围在了中间。哈麻见众人围得密不透风,不禁惊骇失措,内荏而色厉道:"你们…你们要做什么?〃四周环顾,寻找有没有缝隙,好钻出去。但是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也似,哪有缝隙可寻?
一名汉子神情激动,大声道:"哈麻大人,你要逃走吗?你若是一走了之,城中百姓可如何是好?〃众人纷纷附和,央求哈麻不要弃城逃遁。哈麻咽了口唾沫,心想:"原来这些贱民是怕我走了,没有了依靠,因此才阻止离去。〃念及于此,终于三魂安定七魄归位,大声道:"列位乡亲父老,方国珍这时正率领着几千人马奔袭而来,青田县城矮人寡,断然抵挡不了这气势汹汹的几千凶神恶煞,大伙儿若想保住性命,那就赶快逃命罢。〃一名老叟颤颤巍巍道:"咱们不走,请大人也不要走。我都七十几的人了,就算死也要死在家乡。〃
哈麻心想:"你自己嫌命长,不想活了,难道要我陪葬不成。你这老东西七十几了,活够本了,可是我还年纪,绝不能现在就白白送了性命。〃暗骂那老叟真是个老糊涂,可是又不便发作,只得道:"不走不成,方国珍手下的几千人,个个都是杀人魔王嗜学恶鬼。他们在台州杀官造反,只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湖。前几天又杀进永嘉县,十有八九的活口都做了他们的刀下亡魂。本县地敝人稀,如何抵御这些凶恶无比的暴徒?大伙莫要和我纠缠不清,趁早逃命才是正经。别说本官没有提醒你们,趁着方国珍没来之前逃往他地,尚可保全性命。若是稍有迟疑耽误,不免惨遭杀戮,白白做了刀下冤魂。〃
元清平听完哈麻所言,不禁义愤充臆,斥责道:"你乃是一县父母官,危难之际安抚人心,正是职责所在。你不仅临危退缩,自己逃命,还危言耸听,搅得人心惶惶,究竟是何道理?〃这段话问得神色严厉,哈麻气为之夺,瞵望片时,忽然恶声道:"你说本老爷危言耸听吗?你若不信本老爷的话,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静候方国珍的人马杀进城来,看他会不会把你剁成肉酱砸成肉饼。〃说完推推搡搡,驱赶众人,但无一人离去。
一名中年汉子道:"我们不走,大人也不要走,你带领咱们守城,说什么也不能让方国珍一干人入城,祸害咱们。〃哈麻一阵嘿嘿冷笑,道:"你说这话是意气用事,莫说小小的青田县,想那台州城墙坚厚、兵马众多,方国珍还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克了。敌人气焰猖獗,无坚不摧,青田决计抵挡不了。〃这段话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瞧模样似乎是在夸耀对方。
这时十几名身穿皂服的官差挤进人群,为首一人三十多岁年纪,长身硕体,相貌堂堂,帽子上插着一枝雁翎。他说道:"哈麻大人,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话声中气充沛,如同鼓响钟鸣。哈麻见下属齐至,自忖有了帮手,顿时胆气十足,打起官腔道:"何县尉,你们来护送老爷返乡,那再好不过了。老爷安然无恙返乡之后,一定会重赏你们。〃何县尉摇头道:"我是来劝大人不要走的,虽然听说方国珍率领一伙不法之徒进逼而来,但是只要咱们上下同心,戮力拒敌,城池不一定就能攻破。我等愿为干城,誓死拒敌,请大人下令。〃这段话说得正义凛然,虎虎生威,元清平不禁击节赞叹。定眼望去,只见他一张方脸,两道浓眉,颇有英武之气,心想:"他力劝哈麻守城,真乃一位正义之士。〃何县尉身后众官差齐声附和,纷纷请缨拒敌。
哈麻神情顿时不悦,沉声道:"你这是甚么话?万一本县一攻既溃,方国珍第一个开刀问斩的就是本老爷我,你这不是把本老爷往火坑里推吗?老爷宁可挂印而去,也不愿做刀下亡魂。〃何县尉伉容道:"大人若是不战而逃,算是失职,日后朝廷定会治罪定谳,再说守城不一定就会败,望大人三思。〃哈蒙嘿嘿一笑,阴阳怪气道:"朝廷治不治罪,那是后话,且先顾着眼前,保住性命要紧。〃
哈麻的夫人挤进人群,怫颜怒道:"东西都收拾停当了,还磨甚么牙?还不快走。〃哈麻极是俱内,连声答应。众人拦住去路,不让他们夫妇上轿。哈麻夫人怒道:"阻拦官眷,成何体统?赶快驱散这些大胆刁民。〃哈麻当下腆起肚皮,瞋目而视,喝道:"何县尉,快驱散这些聚众闹事的刁民。〃他贪生怕死,鲜廉无耻,何县尉早已不齿其为人,并不理会。哈麻见他不奉号令不受节制,不禁气急败坏,蹀足戟指,怒道:"你…你不听老爷的命令吗?好生大胆,来人,将他拿下。〃众官差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没有一个人动手。
何县尉重重哼了一声昂然道:"我这县尉虽然从九品的芝麻小官,但也是朝廷命官,管得是缉凶捕盗之事,不是任你摆布驱使、呼来喝去的奴才走狗。〃这句话顶得哈麻白眼直翻,险些背过气去。元清平见何县尉这段话说得不亢不卑,击掌赞道:"好,有气节!〃又对哈麻道:"你如此贪生怕死,扪心自问,是否愧对这一县父老?是否辜负了圣恩?〃哈麻处于围困之中,自觉风声鹤唳、四面楚歌,揣测众人断然不会放自己脱身,索性不要脸皮,耍起无赖起来。先是一阵刺耳的怪笑,而后道:"是啊,我是尸位素餐、恋栈怕死。哼哼,千古艰难惟一死,因此我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天还高。难道你们就不怕死吗?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言辞及此,忽然手臂振扬,大声道:"那是屁话。倘若一片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你们的脖子上,你们皱眉不皱?你们害怕吗?我不过是要逃命而已,你们何苦要百般刁难、咄咄相逼?朝廷委我来做这个县令,可没有叫我当炮灰做盾牌,白白送死。〃一番歪理谬论,却给他说得振振有辞,理直气壮。
哈麻从怀中取出印信,又道:"事到如今,这区区县令不做也罢。你既有骨气不怕死,印信就交给你了。〃说着把印信塞到元清平手里。他又道:"我现下已不是县令了,可以走了罢?〃言罢扶着夫人上轿,笑道:"交了印信,这才是无官一身轻啊!〃吩咐车夫起程,自己也钻进了凉轿。众人见他弃印辞官,尽皆愕然。事起仓促,竟无一人阻止。元清平看着手中的印信,暗叫:"不好,哈麻使得是金蝉脱壳之计。〃转念又想:"这家伙懦弱无耻,留下不但无裨于事,反而还会坏事,由他去罢。〃
哈麻一走,百姓们都觉得失去了依靠,顿时空空落落、六神无主,询问何县尉该当如何应付。何县尉是一介武夫,虽然气节耿介,但是拙于谋略,一般的没有主意。他面露难色,说道:"我是个粗人,也想不出甚么善策良方,不如大伙一起商量。老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伙一起出谋划策,总会有法子的。〃众人见他无计可施,大都灰心气馁。一名老叟摇头道:"哈麻大人本是本县父母官,可是他只顾自己逃命,现在是散沙一盘,又有甚么法子?还是各自逃命才是出路。〃此言一出,竟然有人附和。
元清平当机立断,越众而出,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依晚生看来,咱们不必背井离乡,逃往他处。〃眼见哈麻抛印弃官,逃之夭夭,身为皇子,绥靖地方、安抚人心,责无旁贷。他适才颜正辞厉地训饬哈麻,可谓大快人心,何县尉早已心生好感,当下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有甚么好法子?〃元清平道:"我有计议,不知大伙愿不愿听我一言?〃何县尉道:"你说,咱们洗耳恭听。〃元清平环顾众人,问道:"大伙儿愿不愿背井离乡,远走他方?〃何县尉道:"我是青田人,哪里也不去。方国珍不来则已,若敢犯境,我宁可抛头颅洒热血,与之血战到底。〃慷慨陈词之后,双拳紧攥,显得视死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