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元清平正色道：＂朗朗乾坤，焉有鬼神？他们是假扮鬼怪的真人罢了。〃一路行来，未见一人烧死，元清平早就心中起疑。那十人斗然现身，立即猜到张士诚等人没有葬身于大火之中。心想这十人活着，罗本也一定活着。当日眼见大火焚山，料想罗本在劫难逃，自己无力施救，心间悲痛欲绝。这三天来终日忉愁离欢，日渐憔悴。念及于此，忧郁立时消散，精神大振，只盼罗本能现身相见，以慰思念之苦，当下大叫罗本的表字。声音远远传出，在山岭间激荡回响，可是始终听不到罗本回答。
那十人来得突如其来，去得也极诡异。转瞬即逝，无影无踪，不知逃向了何方，躲在了何处。正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了叫骂声。句句点名道性，谩骂温都。温都怒火中烧，满嘴的钢牙咬得格格作响，怒吼道：＂给本王杀。〃元清平悟出此乃罗本的疲兵之计，当下叫住温都，道：＂这是对方的疲兵之计，不要去追。〃温都道：＂你说反贼没有给大火烧死？〃元清平颔首道：＂山上一定有藏身之处，火势虽然凶猛，但是人们却毫发无损。〃温都脸上的肌肉收成一团，咬牙道：＂既然大火没有烧死反贼，那么我就用刀杀死他们。〃元清平道：＂他们一定在山上设下了重重埋伏，山上危机四伏，不能逗留，应当速速下山。〃温都自负拔山扛鼎，神勇无敌，元清平所言非但没有吓住他，反而激起了满腔傲气。他两只虎爪般的大手握得格格作响，喉咙里传出杀伐果决的声音：＂就算这里是龙潭虎穴、刀山剑林，我也要夷为平地。〃
元清平道：＂二弟，我知道你英用善战，可是对手避实就虚，只会和你斗智，不会和你斗力，你斗不过他们。〃他是言者无意，温都却是闻者有心，只道兄长轻视鄙夷自己，怒道：＂你休要小瞧了我，我会叫你明白，究竟是我厉害，还是反贼厉害。〃元清平道：＂二弟，你不要意气用事。〃温都道：＂反贼逍遥法外，你倒沉得住气。〃元清平于他大发雷霆、使气指颐，毫无芥蒂，道：＂对方有一个满腹经纶的谋士，他足智多计、文韬武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委实不易对付。〃温都嗤之以鼻，道：＂甚么狗屁谋士，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他。〃转念又想，汉人素来奸诈狡猾、诡计多端。说到真刀真枪的冲锋陷阵，自己所向披靡。但是比起阴谋诡计、心机欺诈，自己定落下风。
元清平沉吟片刻，道：＂我要上山，说服张士诚投降。〃田兴大吃一惊，道：＂张士诚一定不会投降，上山容易，下来可就难了。〃元清平想到《孟子》中颜：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当下道：＂但教能平息干戈，挽狂澜于即倾、拯黎民于丧乱，我义无反顾。〃这句话虽然说得神色恬静、语气平淡，但是舍生取义之意昭昭浩然。比之壮言豪语、悲歌慨赋，更加发人深省。心意既定，元清平当下大步向上行去。田兴想了一想，道：＂我和你一同上山。〃元清平转身道：＂此番上山，说不定真的就下不来了，你何必和我一同赴险？〃田兴道：＂我不怕。〃元清平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迈步上山。
张士诚得知温都退守山麓，心中暗骂温都狡猾，不肯上当，道：＂敌人识破了你的疲兵之计，不敢上山，咱们索性杀将下去。〃罗本道：＂敌人此时锋芒正盛，应先折其锐气、疲其筋骨，而后趁势猛攻。我自有妙计，这时千万不能动手。〃张士德道：＂任你有无数妙计，可是敌人不肯上当。〃又对张士诚道：＂大哥，打铁要趁热，敌人退守山麓，立足未稳，咱们冲杀下去，必能杀得元兵人仰马翻。〃张士诚只觉罗本所言是书生见识，不过纸上谈兵而已，赞同张士德所想，当下大声道：＂弟兄们，敌人就在山下，跟我冲杀下去，杀败敌寇。〃人们振臂高呼，跃跃欲试。
罗本审时度势，知晓敌兵气焰正炽，若是正面交锋，纵然能杀退敌人，伤亡必定极其惨重，实是得不偿失。要想大败温都，非要施展奇计不可。当下诤言极谏，力主出奇制胜，斗智而不斗力。张士诚胸无韬略，目光短浅，把罗本的逴见窎识当成是一无是处的书生之见，竟是恝置不理。赵老七怪腔怪调道：＂行军打仗还是要靠咱们这些敢拼敢杀的铮铮铁汉，书生见识有个屁用，我劝你还是回家挑粪种田罢。〃罗本神色凝敛，愠道：＂兵者，生死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兵法运用之妙，千变万化，又岂是你不学无术的愚钝之人所能知晓的。〃赵老七不甘示弱，反唇讥道：＂你会用计，敌人怎么会识破，不上其当？你有本事，一个人下去消灭敌人啊。〃罗本见他强词夺理，居然还振振有词，不禁气为之塞。
赵老七眼见罗本理屈词穷，更加得意，当下冷嘲热讽，煽阴风点鬼火，极力诋毁贬低罗本。马三哥等人应声附和，帮腔助阵。张士诚耳根软，受其蛊惑，下山与元兵决战一意弥坚。罗本苦劝无效，好生苦恼，转头看了看赵老七等人，见他们都趾高气扬、眉开眼笑，全然小人得志的模样，又是愤懑又是厌恶，冷冷道：＂坏事的全都是你们这样的奸佞小人。〃赵老七也不着恼，回敬一句：＂误国的也都是你这种貌似君子，实则内藏污垢的无用书生。〃罗本气得浑身颤抖，道：＂你…你…。〃盛怒之下，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张士诚沉声道：＂吵甚么吵？准备杀敌。〃赵老七见他这次偏袒自己，不禁得意望形，手舞足蹀起来。罗本更加气愤，心中暗骂：＂小人得志。〃
元清平和田兴走到半山腰，只听得脚步杂沓，张士诚率领义军迎面下山。张士诚见元清平只身陟山，大感意外，当下下令止步。双方遥遥相望，相距十多丈远。罗本心中寻思：＂他居然独自上山，难道已然布下了天罗地网？〃心中惊疑不定。元清平朗声道：＂罗兄，别来无恙？〃罗本纵声而笑，道：＂我生龙活虎，无病无灾，更没有命丧火海，好得紧啊。〃
张士诚厉声道：＂你敢独自上山，难道不怕死吗？〃元清平道：＂我若怕死，就不会上山了。〃张士诚为他临危不惧的气势震慑住了，不禁气为之夺。但见对方不过区区二人，不禁又凶由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厉声道：＂宰了他们。〃张士德嘿嘿狞笑，带领一彪人马居高临下攻杀过去。元清平朗声道：＂我有话说。〃张士诚心中大奇，心想对方只有两人，能耍出甚么花样？当下摆手，下令按兵不动，道：＂你有甚么遗言留下？〃
元清平道：＂你自立称往，不仅触犯了律法，更连累无数不明事理的无辜百姓丧命，岂非大错？望你迷途知返，幡然悔悟。〃张士诚见他严辞指责，脸色大变，怒道：＂我上顺天意，下应民心，诛杀贪官，匡扶汉室，何罪之有？你们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我要替天行道，为死难者报仇雪恨。〃元清平道：＂我会恳求父皇抚恤亡者家属，并且厚葬亡者。〃张士诚＇呸｀了一声，道：＂人死岂能复生，人死了厚葬有甚么用。老子先宰了你，然后厚葬，你答应不答应？〃元清平见他强词夺理，当下道：＂我此番上山，不是和你逞口舌之利的。干戈不息，还会有更多人罹难遭殃。你自诩是悲天悯人的大善人，难道忍心看着更多人枉送性命吗？如此一来，岂不大损你大善人的令名了吗？〃
罗本见元清平以言语挤兑，欲将张士诚逼入死胡同。一个应对不慎，反受束缚。当下抢先道：＂元廷无道，神州陆沉，诚王以天下为己任，以解救千万汉室子民为己任，决计驱逐夷狄。〃元清平道：＂罗兄危言耸听了，本朝政治清明，何谓无道？百姓安康，何谓陆沉？你我双方相持不下，很难分出胜负，不如偃旗息鼓，马放南山。若是依我所求，尔等所为，我会恳请父皇既往不咎。〃张士诚怒极而笑，道：＂你想诓骗老七，任你花言巧语，老子也绝不会上当。不如你们投降，老子赏你一个全尸。〃抬手而指，道：＂宰了他们。〃张士德吼叫着冲了出去。田兴见情势急转，忙道：＂咱们快走。〃元清平叹息一声，只得和田兴往山下奔去。
奔至山麓，元清平大声道：＂二弟，对方冲杀下来了，快退。〃温都惊闻战讯，一跃而起，叫道：＂起来，起来。〃众元兵原本坐在地上，当下纷纷站起。元清平道：＂咱们退守金陵城，日后再做计较。〃温都急于和张士诚决一死战，就怕他龟缩不出，得知义军下山，正中下怀，岂肯放过这次杀敌良机，不战而逃？当下道：＂我要杀尽反贼，要走你走。〃耳听得山上的叫杀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不禁血脉贲张，眼中凶光四射，脸上杀气腾腾，炸雷一般大喝：＂准备杀敌。〃十名黑衣武士齐刷刷抽出弯刀，众元兵也都紧握长矛大刀。温都又道：＂本王决计将反贼斩草除根，谁也不许退缩。谁杀的贼人多，本王重重有赏。〃众元兵齐声答应。温都已是迫不及待，挥刀叫道：＂冲啊。〃率领元兵冲上山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