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仿若水洗过一般,碧的发亮。日光灼灼,透过稠密的树叶洒落下来,点点金色光斑洒在青灰墙壁与青石板地面,偶尔随着拂动的树叶不断变换着形状。几束光穿过雕花的窗杦落入厅内,屋子顿时亮堂起来。
兰沁正一副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的模样,倒让静坐在一侧品茶的钟离穆成忆起了钟离大公子钟离穆彦。人人都道钟离大公子如何风姿卓绝,如何才貌无双,如何品行俱佳,却很少有人真正注视的是他这个有血有肉,有喜有怒的人。
他风姿卓越他见过,他才貌无双他见过,他品行俱佳他见过;他使出雷厉手段在仅仅一十五岁那年便将钟离腐朽之势焕然翻新的狠厉他见过,他为给自己的妹妹找生辰礼想办法去诳玉石世家湛灌族长时的睿智圆滑他见过,他被那位你说什么都一副好脾气的二公子惹得跳脚时的模样他也见过。对,就是这般,一忍,再忍,青筋暴起,直到忍无可忍直接耍赖。当然,耍赖也是分对象的,比如亲近之人,比如并未恶人。
真怀念啊,那个时候。钟离穆成每每想起他,都觉得腔内还残留着初次看见他尸体时的钝痛之感,自己曾仰慕成神一般的男子,竟就那样没了。甚至因着所谓百年之约,连仇都报不得。
他也曾冲动过,想着不管不顾,只要结果。然而被父亲狠狠抽了一顿,扔进石室后,终究想明白,他怎能如此混账,这钟离的腐朽是他翻新的,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都是他重视的。怎能不计后果,怎能让他的心血付诸东流。
可他还是忍不住时常在想,若当日死去的是别人呢,哪怕是他曾捧在手心里的弟弟妹妹。只要他还活着,对。只要他活着……
然而世事怎会处处随人愿,钟离大小姐活着,钟离小公子活着,甚至那位……
对了,还有那位,也不知如今他去何处了,他可并非人们眼中那般纯良,或好脾气。钟离穆成眼眸里划过一抹莫名的光彩,让人看不透是算计,还是期待。
“咳咳……小姐真性情。”凤祁文宵似是才反应过来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兰沁小姐竟然有如此一面,他轻咳一声缓了缓尴尬,继续道:“只是文宵闻得这传言已被兰沁小姐与容青公子解释清楚,似乎此事并非是真。”
“本小姐向来多变,后来觉得这素和三公子确实容貌如玉,性情极好……”兰沁甚至还偏了偏头想着夸赞之词。
“小姐小姐……”凤颜更焦急的拉了拉自家主子衣袖。
“怎么了,凤颜可觉这词形容的不好?我也觉得太俗了些,配不上烟客公子……”兰沁垂眸似乎准备再想几个高雅些的词来形容。
“主子,是素和三公子……”凤颜低头拉着自家主子衣袖有些不忍心的道。
兰沁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的素和容青,僵硬了半响,摁着鬓角缓缓转身,道:“容青公子,好巧啊……”
“不巧,容青听闻小姐来寻,担心你寻不着,就来寻你了……”素和容青依旧一袭青白锦缎衣衫,通身儒雅出尘之气,向来温润无波的目光此时却染了浓浓的暖意。看着兰沁悄然染上绯色的耳尖,这情景可是难得的很,纵然淡漠稳重如他也悄然生了几分捉弄她的心思,只听他又紧接了一句:“兰沁小姐方才对容青的形容之词甚好,配得上容青。”
世人提到素和三公子素和容青,无非出尘之姿,淡泊之名,这般性情的他,在场的诸位纷纷表示闻所未闻。看来这兰沁小姐的身份果如他们所猜。
“……那个,你娘亲找你,好像很急。”怎能帮着外人给自家人难堪,兰沁对于自家表哥此刻前来搅局表示极度不满,强自镇定道。
“嗯,已经传书信回家报了平安……”素和容青接过兰沁手中茶杯,取出帕子,将她方才洒在自己衣袖上的水渍一下一下的开始拭擦。
看见素和容青如此动作,凤祁文渊眯了眯眼,透出一丝危险,宫无凌淡淡瞥了一眼,继续品茶。
“哦,不是要去贵族吗,还去吗?”兰沁想起还有一根救命稻草,抬眼望向坐着的凤祁文成,眼神很殷切。倒让瞪着乌黑大眼睛灌了口茶水的文成小公子差点呛住自个儿。
“……果然多变。”凤祁文宵看着兰沁,将这四个字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凤祁文成放了茶杯,起身准备带兰沁离开。却看见素和容青收了帕子,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三本书,递与兰沁道:“你看看。”
兰沁拿起书翻了一页,里面夹着张字条,上书:“身为女子,你今晨举止实为不妥,怕日后兄长责备我失职,请将此三本书各抄十遍,日后我焚于兄长墓前。”
看着说话的语气,以及字条上的笔迹,兰沁便知是自己的那位性子别扭的弟弟,眼神里是别人很少见到的温柔。他除了在青台峰崖下那晚唤了自己姐姐,此后便是再也没有。
兰沁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当得很没脾气,自家弟弟没大没小,自己管不了。而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却被弟弟处处压制。
“小屁孩。”兰沁在心里又将这三个字添了一回,抬头向素和容青道:“各十遍?”
“嗯。”素和容青看了眼兰沁手中三本不厚但均有上百页的书籍。
“这本你抄,十遍。”兰沁取了最上面那本书递与素和容青。无论是语气,还是动作皆很流利,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事。
这的确不是兰沁让自家表哥第一次帮自己抄书。兰沁小时候好动,练琴坐不住,背书坐不住,作画也坐不住,总之是个坐不住的主儿。
素和大公子整治她的办法便是抄书。缘由无他,因为写字是兰沁极讨厌做的事儿,没有比这更讨厌。
练不好琴,抄书。
背不好书,抄书。
作不好画,抄书。
总而言之,只要她犯错,就两个字儿:抄书。
然而抄书也是分为两种的,犯的错重了,跪在书房里面边面壁边抄。尽管所有这个时候,她未进书房前,钟离二公子便早已将毯子、垫子送入了书房,甚至怕她无聊还时常将自己送进去作陪。
犯错不怎么重,那便一遍一遍抄书就行。
然而这位钟离大小姐所抄写的东西,笔迹十有**书别人的。尽管可以看出代抄之人均刻意在模仿她那柔弱无骨的笔迹,终究有所不同。这些不同里当然包括兰沁小姐的这位表哥,素和容青的笔迹。
可奇怪的是,一向睿智的钟离大公子,在检查兰沁所抄之物时,仿佛眼拙了般,竟未曾有一次被揪出。
“公子放心,文成定会督促兰沁小姐认真抄写的。”凤祁文成依旧一板一眼。
“有劳。”素和容青从善如流接道。
这般对话,让兰沁觉得有些牙痒痒。
然而,这份儿心里的不爽快很快被兰沁给转嫁了,只见她微笑着向凤祁的人征询道:“我的侍女、护卫?”
“族里不方便太多外人入内,还请兰沁小姐见谅。”凤祁文渊此刻只想送兰沁赶紧去族里,别再折磨他了。他现在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那几位妻妾是有多贤良淑德啊!
“我也是外人,能否?”兰沁温柔婉转一笑,玩儿的心思让人一眼便可看清。
素和容青无奈的叹了口气,她这捉弄人的方式可真是光明正大,坦荡至极。
“文宵听闻兰沁小姐不擅长记路。”凤祁文宵已经没了脾气。
“你?”这是兰沁的弱点,知道的人越多越对她不利,凤颜瞪向凤祁文宵。
兰沁转头,看向凤颜,她与凤染为双胞胎,本就面容相似,平日里装扮也无二致,两根长长的麻花辫混着彩带总是编绑的很精致,一张婴儿肥的鹅蛋脸泛着浓浓的孩子气,尤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无一刻不透无辜之色。即使此刻是瞪着人的,却也让人看不出有多少怒气。
“无碍,”兰沁向她安抚一笑,转向凤祁文宵,“在凤祁地界,你们既请了我这做主子的,那我这侍女、随从,想必公子会安置妥当。”
“当然,若几位愿意。”她这是让凤祁的人给她的侍女、护卫当护卫啊,凤祁文宵只觉得此刻头很疼,更为自己贪图自家大伯凤祁族长那盏琉璃花尊而接了这差事后悔不已。
“这地方看起来很是繁华,你们随便玩,有人会给你们付银两。”兰沁向凤颜、凤染、青阳、紫阳一一吩咐道。
“……”凤祁的人已经毫无脾气了。
“可以随便吃?”凤染向来比其妹妹凤颜沉静些,但对上美食,最是让人哭笑不得。她一如既往,在第一日来凤祁时,便将此地酒楼、茶肆,甚至街头巷尾小摊点摸得一清二楚。看她此刻如此表情,可见此地合她胃口的东西怕是不少。
“你这个吃货。”也只有每每此时,凤颜才能比平日尽训自己的姐姐更理直气壮些。
“我们又不能跟主子去,而且这是主子的安排,还能给主子省银两。”凤染很是冷静的向自己的妹妹陈述着。
“……”凤祁的人再度觉得,能跟兰沁这般主子的婢女果然并非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