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有多少间门户,似乎便有多少本难经,更何况又添“情”一字痴缠。
湛灌内乱持续已有二三十余年,并非族内嫡脉无人,而是这位三代单传的嫡脉之人实在荒唐。
故此,在上任族长离世之时,并未让他继承湛灌,只行代理族长之职。
可话说回来,倘若他真那般荒唐,如何湛灌一族能在长期内乱外扰下依旧屹立不倒?
“还真给等到了,那老小子到底能瞑目了。”空氏大长老向着碧湖交错,天水一色的远方捻着胡子。
“长老说的可是湛灌?”说话的是一位模样极像空桐濯逸的十三四岁少年,然而眉宇间皆无稚气,一举一动无一不透着超乎年龄的稳重与担当。
“是啊!”那大长老捻着胡子望向静坐一侧的空桐濯雅,眯着眼睛继续道,“那老小子生前就说,要想将湛灌清理干净,非寻常手段可行。”
“是凌玉的祖父么?”空桐濯雅绣着手中帕子。
“嗯。”
“他们自小便让凌玉充满仇恨的生存,并非因批命他会毁掉湛灌,而是期待他有毁掉湛灌的心性?”空氏族长空濯印用青瓷杯盖拨着差碗里几片绿叶。
“他们着手培养过好几个那样的孩子,只是最后不是自杀,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空氏大长老似乎在回忆。
“一发不可收拾?”空桐濯印嗤笑一声,“可是没如他们所愿长成能清理湛灌蛀虫之人,而是确确实实成为了要摧毁湛灌一族之人?”
“是啊,那几人联合起来,差点灭族,”大长老叹了口气,“那老小子也是在那次丢了性命,还多亏了这一代的代理族长,才给平息下去。”
“可是凌玉那位很是荒唐的父亲?”空濯印放了茶杯,瞟了眼自家姐姐认认真真绣帕子的模样。
“那孩子可不荒唐。”与这位须发皆白,鹤骨松姿,形貌苍古,看不出年龄的老人而言,湛凌玉的父亲一辈可不就是孩子,“只是在湛灌年当那样的处境下,可怜了你那位姑母。”
空氏大长老口中提起的姑母,便是上一代空氏大小姐,待嫁之年入了湛灌一族,即湛凌玉的母亲。
之所以说湛凌玉的父亲荒唐,便是因着他的风流成性,哪怕是大街上任何一个女子,只要有些姿色,只要入了他眼,便能入了湛灌之门。
他的府里,除了空氏大小姐这位妻子,妾氏流动的数量不下三十余人。
为何说流动的数量?
这又是其一大荒唐。
只要那妾氏不愿待了,他从不挽留,一笔丰厚的遣资便打发了,这也是为何其风流成性却不得所接触他那些女子的怨恨之因。
按理说,湛灌也是千年大族,而湛凌玉的父亲又是嫡脉之人,行事作为本该以湛氏声誉、门楣为首要。然而,他全然并非如此。
似乎是因为他一出生,便染上了当时已然腐朽的湛灌所有负面色彩,或许明白他改变不了什么,又或许改变的时机未到,他活得相当随心所欲,不,与其说是随心所欲,不如说是在崩坏与保护之间走钢丝。
他与族内一众嬉皮笑脸的虚与委蛇,任何事情只是随口承诺,到头来仍然为所欲为。
他不思进取,助纣为虐,不遗余力的为族内一切腐朽因子提供其生长所需的肥沃土壤。
可奇怪的是,就这样一位十足不合格的代理族长,到底未让个这摇摇欲坠的千年大族坠下去。
而空氏当年的大小姐便是嫁给了这样一位男子。
她是美丽的、智慧的,然而终究太过纤细。
最重要的是,她是以爱之名,不顾家人、族人反对嫁入湛灌一族的。
然而,这世间最怕的便是动情,动心了吧。
尤其是先动情,先动心之人。
尤其是动了自己撑不起的情,自己负担不起的心。
尽管,她清楚自己的丈夫并非真的风流成性,可是在空闺中那一个个深夜里的等候,让她一不小心便听得见自己崩坏的声响。
尽管莺莺燕燕满院,而湛灌嫡脉仅有的两位子嗣皆出自自己,她仍旧惶惶不可终日。
尽管多少次,看她如同一条干涸之泽的鱼一般在这腐朽里拼命挣扎,那人说放她离开,她执意不肯,却依然改不了挣扎处境。
她一边活的小心翼翼,一边活的歇斯底里。
而这份歇斯底里大多便体现在了后出生,而又被批会摧毁湛灌一族的湛凌玉身上。
“她生出的孩子会摧毁湛灌一族?”
“那是她的丈夫毁掉自己的一生所维护的湛灌一族。”
这般想法一出现,她似乎活的更加歇斯底里,全然没有余力理会这孩子还小,还只会在她怀里痴痴的笑,还有长成别的模样的可能性。
她能给湛灌曜玉多少慈爱,便能给湛灌凌玉多少恨意。她能给湛灌凌玉多少歇斯底里,便要补给湛灌曜玉多少母爱。
她扭曲着,均衡着。
湛灌凌玉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成。
一个对他恨得歇斯底里的美丽的、纤细的母亲;一个对他只有冷眼的父亲;一众惯会见风使舵的家仆与族人。
小小的他,还来不及弄清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扑面而来的便只有血腥、腐臭、憎恶与怨恨。
兰沁望着湛凌玉苦笑的脸,想起空桐濯雅曾与她说的。
桐城水都,一因水闻名,二因满城梧桐得名。因着空氏大小姐的嫁入,湛灌府内满园梧桐。
那年四月时节,梧桐花开,满园馥蜜。
那位美丽的湛灌主母于庭前绣一件衣衫,阳光细细密密的洒下,照的她眉眼唇角皆是温柔慈爱之色。
梧桐树下两位男孩捡拾着梧桐花束。
大一些的男孩将他捡拾的梧桐花递与那妇人时,那妇人温柔慈爱之色更浓,收好花束,将手中衣衫与他试着穿戴。
远远站了半响的那位小些的男孩子欲靠近时,却只得了那妇人厌恶的一回眸,接着是有侍女赶那小男孩离开。
对,大些的孩子便是湛灌曜玉,那小些的孩子便是湛灌凌玉。
可于湛凌玉而言,母亲再如何恨他,父亲再如何漠视他,族人再如何厌弃他,他再如何让自己长成没心没肺的模样。终究还是败在七月之祸那场大火中,他那位口口声声说恨他的母亲最后的一句“对不起”,他那位平日里连漠视眼神也很少给他的父亲替他挡住的那根砸向他柱子与使尽最后气力将他推出去的那双手掌上。
“原来父亲的手掌那样宽厚,那样温暖。”兰沁不经意在湛凌玉起身走向窗边时,看到了他眼里有些晶莹的东西。
大概是思念极了吧,他向来是最没心肠的。
兰沁缓缓起身,从身后抱住他,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做,因为她也并没有多少心肠。可到底一起走了这么久,于她,他们早已是如同家人一般的存在。她想着,他应该也同自己一般,在最思念的时候一定是很冷。
尽管,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温度,终究,还是想给他一点温度。
奈何,面前的人太扫兴,他只是僵了一瞬,仰起头舒了一口气,便已然恢复了往日模样,挂着那张并不出众,但时常噙着笑意的脸,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着柔柔的涟漪,转身道:“兰沁,你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一室悲伤气息被他瞬间打散,兰沁死都不愿承认是在为眼前男子难过,觉得自己方才之举简直是脑子抽筋了。
但,兰沁是谁,她那根深蒂固的劣根性怎容自己甘拜下风,收起白眼以及后退一步的脚,瞬时换了眉目含笑的模样,靠经湛凌玉道:“是啊,兰沁今日发现湛公子才貌双全,风流倜傥,器宇轩昂,一表人才,貌似潘安,风度翩翩,才思敏捷,高瞻远瞩,城府甚深……”
还未等兰沁将先人为男子所造成语全部说完,门外便传来噗哧一笑声,紧接着是便有人推门而入,道:“看来湛大公子在兰沁眼中果然地位非同凡响,”说完还有意无意扫了眼身旁一直冷着脸的南容无一,“听说兰沁在栖溪对烟客公子素和容青的赞美之词也就用了‘容貌如玉,性情极好’八个字。”
“那八个字是真的,更何况当时被凤祁文宵气昏了脑子,没想出多的来,否则那么俗的词语怎配得上他的风姿。”兰沁挑衅似的一笑,转身向空桐濯逸与南容无一方向走去。
背后之人显然是松了口气,兰沁自是不知,然而南容无一却是眸色微动,空桐濯逸嘴角悄然含了抹在兰沁看来很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方才这些赞美之词是假的?”空桐濯逸似在自家一般很是随意的安然入座。
兰沁看着上茶的凤染,也入了座,似是很满意自己先前所用的一番称赞之词,道,“兰沁没想到,竟学了这么多成语。”
“你这些年连‘谦虚’二字都忘记怎么写了。”南容无一端着茶水瞟了眼兰沁。
“怎么会!”兰沁笑的一脸狗腿的正直,她向来对于亲近之人如自家弟弟钟离穆轩,如自家表哥素和容青,再如面前的自家师哥南容无一心慈的厉害。
果不其然,如此模样的她,很快得了另外两人**裸的鄙视。
空桐濯逸将湛凌玉上下扫视了一边,转向兰沁,嘴角仍旧噙着那抹不怀好意的笑容,“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动不动就将人给绑了,难不成是学着怎么当土匪?”
“怎么会,兰沁这般……”兰沁准备夸一夸自己,想起自家师哥南容无一方才口中提起“谦虚”二字,不自主转头望了他一眼,很是淡定了下来,道:“兰沁如此女子,”说到这里,她立马一副大家闺秀的矜持模样,这会儿不仅引得空桐濯逸与湛凌玉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还引得一向冷面冷心,不动声色的自家师哥挑了挑眉。接着继续道:“怎会有如此粗鲁的举止。”
“……兰沁你个骗子,”湛凌玉跳脚,冲着门外大喊,“青阳,紫阳,你们给本公子滚进来。”
良久,门外仅有一阵风卷起落叶,兰沁很是闲适的拿起一块糕点,递到自家师哥手中道,“这个是人送的,味道不错,你尝尝。”
南容无一接过糕点,抬眸向桌子对面扫了一眼,又望向兰沁,兰沁转头,看见空桐濯逸很是姿态优雅的伸着手,又递了一块与他。
他才心满意足的将糕点送入自己那噙着笑意的口中。
“出息。”湛凌玉对于眼前两男子被两块糕点收买的举动很是鄙视。
兰沁眨巴眨巴眼睛,又递了一块与他,他三两下吃完,又是中气十足的朝门外喊了一嗓子,然而这次给他反应的连风也无一丝。
兰沁放了茶碗,道:“你们进来吧。”
“主子。”瞬间青阳、紫阳入了室内。
湛凌玉见罢恨恨的瞪了青阳、紫阳一眼,连带的兰沁也给殃及了。
“你们说,是不是你们这位野蛮的主子让你们将我给绑了的?”
对于眼前这位又开始精神亢奋的湛大公子,青阳、紫阳愣是连一个眼神也没给。
“你家这位野蛮的主子对我也没你们这么横的,兰沁,你看看你都教出了什么样的下属,要不交给我,我给你调教几日?连带在你府里‘照顾’我的那几位一起。”
“照顾”二字被湛凌玉说的咬牙切齿。
合着他还在计较被兰沁几位下属未“以礼相待”之事呢。
兰沁看了眼青阳、紫阳,向着湛凌玉道:“你在向他们提起我的时候,应该将‘野蛮’二字去掉,他们就会回答了,我的下属一般很与人和善的。”
兰沁的下属在屋内这几人下属中是出了名的,除兰沁外,一个眼神也吝啬给别人之人。
果然,她这一番对自家下属的维护之词一出,引得屋内几人又是纷纷侧目,然而再看看兰沁及人家的两位下属,丝毫不觉此话有何不妥。
湛凌玉觉得自己已经无力了,到底是空桐濯逸,放了茶杯,转身向兰沁,难得的认真模样道:“兰沁,要不我给你解释一下‘与人和善’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