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夜,寒风,星辰黯淡。
这是拉钦城的夜晚九点。
零星的小雪,自晦涩幽深之中散落,狂风漫卷,飘零满城。
曾经彻夜不眠、疯狂不休的城市,此刻,只是静静地盘踞在初冬尽头,像是一座身负重伤的巨兽,钢铁为鳞甲,炮火为利爪,如此坚强地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如岩石,如山峰。
它的血,它斑驳而破碎的血迹,却像是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混合在骨肉之间,坚硬,疼痛,残留。
那是它曾被□□的墓碑,也是它佩在胸口的荣耀。
它知道,自己将会被主人毁去吗?
“简,我为什么总是觉得很不安。”
“我才应该更不安好不好?那个小家伙,也不知道会……咳咳!咳咳!咳——”
地行龙军团后勤部的档案室,大概已经很久没有清扫过了。埋首各类卷宗文件的墨菲,毫不犹豫地开启了法杖自带的“守护之温柔”光环,静坐于点点星光之中,半点不受干扰。
可惜简没有这么好的福分,一不小心倒吸口气,满嘴的灰尘,咳得她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
“你说,咱们这样,能……咳咳咳……找到什么线索啊?全都是扔在这里堆灰的废纸……咳咳……就乱成这样,也不知道每年是怎么通过部队审查的?”
然而,不远处的墨菲,根本没有回头看她,唯有手中翻阅纸张的速度猛地快了起来,疏冷的声音,微微发紧:“把今年的,第五科室、供给新兵营的所有卷宗都拿出来。”
“哦,好!”简稍稍点验,就取出了几大沓账本。
法师迅速地翻检着,书页摩擦的声音,仿佛凛风将至,“你看,这一项的数目,是不是多得异常。”
诗人凑过去,口中难免有些漫不经心:“新兵营嘛,全都是新人,如果耗费稍多一点,倒也在可接受范围。”一边说着,她一边抽出被重重叠叠压住的清册,粗粗地瞥了一眼第一栏,“这是什么东西啊,开销这么大,这么多钱要是给我,那可就……”
她的话音,像是被噎住般,猛地一顿。
墨菲却拿起法杖,径自往外走去。
“喂!喂!你去干什么?城里现在离不了你!”
“喂!安德里亚不会有事的!你别急——”
简匆匆忙忙地追出去,却只见墨菲回头,静静看着自己。
紫罗兰色的眼瞳,仿佛灼烧的烈火。
那是被融化的冰雪之山。
“墨菲,你不能走——”
“我不走。”
“那你去干什么?你这样我可不放心你,你去……”
“监狱。逼供。”
她的语声漠然,疏淡得仿佛一缕轻烟,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唯有在宽大的法师袍下,微微青白的指节,仿佛缥缈而隐约的杀气,朦胧,寒凉,清寂。
她的怒气,也是这么安静的美丽。
“简,你最好也开始整备全城,毕竟,那样数量的魔核……”
她的双眼,微微一凉,淡淡的语声,仿佛染透了窗外的雪色,蕴着说不尽的寒凉。
“足够毁去所有了。”
她说。
=====
轰!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魔音!伴随着绚烂至极的颜色!绽放苍穹!
魔法元素在空气中肆意狂舞!
能量波动在一霎之间呼啸!奔涌!狂欢!
“哦!光明之神在上!”
“天呐!”
“魔核爆炸!快跑!”
轰!轰!轰隆隆——
隐藏在不知何处的魔核,仿佛一字排开的海上舰队,蜿蜒数里,等待多时,只待旗舰的一声令下,便是齐齐开火,轰鸣震天!价值连城的高阶魔核,每一颗,都蕴含着暴风般席卷的能量,那些强势而互不相容的元素,骤然相逢的瞬间,便仿佛夙仇相逢!不死不休!
轰……
如城墙,如山峰,如巨龙的大坝,竟在沉闷的轰响中,缓缓坍塌……
“啊!啊啊啊啊——”
“我的手!救命!救我!救……”
悍不畏死的海兽们,凭着嗜血的本能,嗅到了有机可乘的味道,迅速地顺着那裂缝,爬上了大坝!
一时间!地脉动!山竟摇!
一瞬间!尸无骨!血成海!
“伊莲!阿曼达!快快解决这里!去找安德里亚!”向来从容的希瑟,不经意间,乱了神色。
她飘散在鬓边的发丝,被烈风吹得微乱,沉黑色的裙摆,仿佛一朵盛开在幽狱深处,优柔灼烧的花。
她银色的眸子,美丽得如此轻薄,如雾,如雨,如弦月藏云,如凉夜素雪,偏又如此魅惑,如梦,如幻,如墨染玫瑰,如夺命妖姬。
她是隐在指尖的剑刃,锋利逼人的美,仿若悬在人的眼前。
你的生死一线,终抵不过,她微蹙的眉尖。
她已猜到了什么。
不过片刻,阿曼达·洛佩兹,便已匆匆赶到,掌中熊熊燃烧的烈火之剑,所指之处,皆是魔兽哀嚎,尸横遍野!谁也不曾料到,这样一位严谨得近乎苛刻的女将军,甫一出手,竟是如此大开大合的路子!所向之处,赤焰如龙!无不披靡!
一旁的伊莲,高举着手中金光大盛的十字架,飞速念动祷词的双唇,顷刻之间,召来圣光普降,本有些军心散乱的新兵们,登时精神一震,也不顾身上缓缓愈合的伤口,重又扑向了海兽大军!
然而,海兽群中,似乎也窥见了这一天赐良机,不远处,浑浊泛红的海潮,蓦然层层涌动,无数海兽四散躲避——空气里,忽然升起的澎湃威压,仿佛暗示着什么。
阿曼达收放自如的大剑,猛然一顿。
那是九阶巨兽的气势,必是海兽之中,一族王者!
紧接着,那溃逃般涌向四周的海水!击垮了她最后一丝期待——那长逾四百米的身体!那浮现在眼前、便如山峦一样大小的脑袋!那两人高大小的双眼,猩红的颜色……
那头颅之上,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伤痕,是这巨鲸之王,在这十数年来,一次又一次,撞击着大坝的结果。
上一次,它撞得大坝之上的众多军士,夜夜不寐,胆战心惊。
上一次,是男爵出手一战,亦只刺瞎了它的右眼。
上一次,它还只有八阶。
上一次……
这一次,大坝破损,这一次,军心不稳,这一次,昔日的铜墙铁壁,已有了丝丝缝隙。
某一个瞬间,这位女将军下意识地想着,要是男爵还在……
就好了。
然而,她亦只停顿了一瞬,随即身形一闪,直直地冲了上去!
轰!
裹挟着巨浪的鲸王!与炽热火浪!狠狠击在一处!
炙烤!沸腾!蒸汽氤氲!
虽然,你已不在……
虽然,你已不再!
我仍会一如既往地沿袭你的脚步,前行!战斗!赴死!
连续地交手!冲撞!暴击!
水与火的碰撞!
力与力的抗击!
女将军的双手持剑,震动不绝的虎口,早已渗出鲜血,扣紧的指尖,却在红极的颜色之后,泛起一丝微末的苍白——没有人知道,她冷静而自持的眼底,藏着怎样火爆而强大的意志。
她的呼吸已经不稳!
她的气血早已翻涌!
从一开始,悬殊的等级差异,注定她只能输,只能一败涂地……
然而,她要赢!必须赢!
我将接过你的旗帜!追随你的方向!带领着你的军队与臣民,走你要走的路!
我会记得你。
让我来记得你。
轰!
疾风骤雨般的攻防交手,猛地一停。
世界,似乎一霎那,变得安静。
阿曼达拄着剑,半跪在大坝之上,口中吐出的鲜血,竟是落了一地。
所有人,静静望着前方,不能言语。
而那火浪灼烧后的海水,蒸作了腾腾水雾,在空气中凝结,化成了星星点点的水滴——艾斯兰东海岸特有的灿烂阳光,轻飘飘地落下,不经意间,染透了漫天朦胧,挑出一道弯弯的彩虹。
虹桥的那头,是绚烂夺目的华彩,是目极难尽的远方。
这头,却站着一个女人。
黑裙的女人。
她的手中,是一张齐人高的长弓,通体古银,花纹简约,唯有刻意打磨过的弓角,极薄,极冷,极锐,在温暖阳光之下,映出一道极轻浅的杀气,剔透,凉薄,漫不经心。
弓弦,仿佛还带着鸣响之后,淡淡的余韵,在她的指间,却像是再清润不过的琴音。
她面对着阳光,有些厌恶地眯着双眼。
她苍白的脸色,脆弱、透明、不可思议。
她的裙摆,溅上了几滴殷红的血。
仿佛黑与红的禁忌。
她的脚下,被射穿了左眼的鲸王,缓缓沉入了海底。失去了力量的躯壳,被饥饿至极的子民们当做食物,即刻拆吃入腹……
“走吧。”她足踏着虚空,向前走去,“快去找那个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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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安德里亚,正沿着扶梯,一步一步,缓缓地往下走着。
她的身体似乎承受着剧痛,脸色却格外平静,仿佛为了什么、正竭力积蓄着力量,连一分一毫多余的表情、多余的痛楚,都觉得浪费。
大坝正中的地下三层,像是没什么人来过、也不曾对人开放的样子,四周没有半盏灯火,只有一片浓重的漆黑,空气里,都是她的到访而惊起的灰尘,热烈而喧嚣地欢迎着,引得她好一阵呛咳。
她却不曾捂唇停下,只是一个人、默然往下走着,手中紧攥着什么,不愿放手,仿佛正是她此刻冰冷的身体,触碰到的唯一温暖。
她始终挺直着背脊,每一步,都格外沉稳。
“出来吧,里瑟·布伦特·戴维斯。”
她的声音,徒留一片虚弱沙哑。
回答她的,却只有空荡的回音。
“呵。”
女伯爵淡淡一笑,将手中握紧的石头,扔在了地上。
咕噜咕噜——
那块鉴定宝石,在粗粝的地面滚了几圈,火红发烫的温度,像是要闪出光来。
“殿下的聪颖,真不愧于海蓝之光的美誉。”
低沉的男声,终于,自角落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