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铁门被狠狠掼上的声音,一瞬间,击穿了重重叠叠的黑暗,尖锐得像是要刺破耳膜。
被典狱官随手扔在了地上的凯瑟琳·劳伦斯,仿佛一只失去了骨架的布娃娃,被人散乱地堆在墙角,不带半分活气。不过是几天不见,她的脸上竟又多了许多道伤口,原本保养得极为干净修长的双手,更是平添许多粗糙蛮横的伤痕——生生断裂的指甲,裸|露的殷红血肉,在昏沉寂静的牢房中,仿佛某种凄厉而挣扎的绝望。
那样生硬的伤口,可不是那群经验丰富、酷爱美学的典狱官们的手笔。
一袭黑色法师袍的墨菲,安静地坐在房间的另一侧,端庄而严谨的坐姿,是最专业的礼仪导师都要诚心赞誉的雍穆,像是一位高居皇座的帝王,如此沉默、遥远、坚硬。
她下垂的视线,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匍匐在地、不堪一击的臣民。
“你老了,凯瑟琳。”
“你上次回答我,你刚刚四十二岁,你还记得么?”
她极浅极淡的声音,说着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残忍的事情,偏偏漫不经心的语气,在冬日的空气里,只留下了一纹朦胧凉薄的影。
女管家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一般,垂着头,不说话。
“有件事,一直以来都困扰着我,因为我的逻辑思维,始终没能够给我一个合理的论证……”
“我还记得,最初见你的时候,身为玫瑰城堡女管家的你,是非常有意思的人——因为,一方面,你在城堡中拥有不小的话语权,甚至对士兵面前都很有威严,另一方面,你对男爵的照顾无微不至,甚至逾越礼节,男爵对此也保持着默认的态度,对你的依赖几乎毫不掩饰……我当时以为,就算你与男爵之间,就算没有逾矩,也至少应该有某些不为人知的感情……”
“后来,得知你在城堡中卧底已有三十年,服侍过上一代男爵,又是唯一接触过男爵兄弟,却还健健康康地生活在城堡中的人——我本以为,大概是你的卧底,委实太过成功。但是很可惜……”
墨菲的话音一落,惯来疏冷的语调中,竟染上了一丝微末的嘲讽。
“我始终记得,那天小丑死在剧院的时候,你的表情。”
你的震惊,你的恐惧,你的难以置信,像是生生扼住了咽喉的手,逼得你无法呼吸。
那样的场景,让你几乎寒冷到发抖。
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但你,却忽然决定,用最愚蠢的方式,暴露了自己。
为什么呢?
法师的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娓娓道来,严丝合缝:“你是知道男爵拥有一位双胞胎弟弟的,朝朝暮暮与男爵相处、同时又是资深卧底的你,就算最初十分惊愕,就算并不知道男爵有什么计划,也应该能迅速分辨两人的差异。所以,你暴露,是为了男爵的安全,但你如此悲伤,却是为了小丑……”
“一个很少出现、几乎不与你接触的人,你会为他难过吗?”
“卧底三十年,最后却忽然为了私情放弃吗?”
“我本来以为,如果你一直咬定不说,我也无法再知道真相。但是,再一次很可惜……”
说到此处,墨菲语气中浅浅的嘲讽,忽然化成了莫名的涩意,深苦的味道,仿佛缭绕舌尖,盘旋不去:
“你知道么,你真的老了,凯瑟琳。”
法师紫罗兰色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像是透过如今破败的残躯,穿越时空,看到某个曾经的影子——记得初见时,她还梳着整齐的鬓发,穿着得体,姿仪优雅,眼神中含着微微的暖意,声音更是舒缓柔和,让人心生亲近。
那时候的她,端庄而稳重的美丽着,说是三十七八的模样,也并不为过。
后来的她,举止中,带上了莫名的疲累,声音也渐渐变得虚弱,甚至双鬓斑白,初显老态……
墨菲至今记得,她匍匐在自己的足畔,披头散发,血肉模糊,却还倔强的、竭力的、仰起脖子,直视着自己——她嘴里紧咬的秘密,像是下一刻,下一秒,下一瞬,就要从她的口中涌出,从她失控的意志深处,澎湃而出……
她明明可以解脱。
她却只是,哭着说——杀了我吧,求你。
大概,就是从那一刹那,她卑微到尘土中的祈求伊始,她所虔信的神,收回了自己的眷恋,遗弃了自己的子民,将她放逐在了昏沉的牢房里,任由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害自己,然后在绝望与苦痛中,不为人知地老去……
神眷者,向来是显得比旁人年轻不少的。
“后来,我才明白,一个心智坚硬的女人,如果心甘情愿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一切,那么,她大概不会是他的爱人。”
墨菲浅浅地笑了笑,双眸,却心有不忍地错开了视线:
“她,应该是他的母亲。”
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杀死了自己的兄弟,却还要为了他的性命,牺牲自己……
是这样的残忍,才会让你如此绝望,对么?
不远处的人影,却依旧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声响。
唯有眼泪,在早已红肿的眼眶里。
掉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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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的母亲。”
“没错,那个西纽神国的间谍,是我亲生的母亲,那个小丑奎恩,是我双胞胎的弟弟。”
“对,我亲手杀了他。”
“原因?这重要吗?”
大坝深处的黑暗中,魔核爆炸的轰鸣,兀自在空气中剧烈震颤,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钢筋与齿轮深处,白色的面具,正泛着浅浅的光。
红,是他大笑的唇。
蓝,是他眼角的泪。
残留的血色,在他的脸上,化作了暗黑的斑点,仿佛嗜血的魔鬼,仿佛初绽的玫瑰。
他的语声毫无起伏,一字一句的回答,完整而刻板,好似一场再无趣不过的对话,只是出于礼节,平静回应——
没错,我杀了我的弟弟,害了我的母亲。
没有原因。
“那么,你又是为什么,要信仰阴影之主,为什么要成为异端?”
安德里亚一手拄剑,稳稳地站在了原处,终于安定下来的身体,像是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忽然解冻了冰雪,焕发出难以察觉的活力。
她的眉心,却忍不住拧紧,打上了一个痛楚的死结。
她询问的话语,都含着些许微末的颤抖。
唯有那双海蓝色的眼眸,安然、笃定、一如当初。
“我以为,你是最没有资格问我这样问题的,不是么,我最最尊敬的殿下?”似乎是发现了某种猎物,面具后的声音,缠上了几缕淡淡的兴味,刻意拿捏的腔调,仿佛偏执到极处的疯狂下,竭力虚伪着的温柔,“还是我应该称呼你,蒙羞的、堕落的、海蓝之光?”
带上了面具的男爵,已然失去了遮掩。
女骑士却并不生气,只是继续用温和的声音,自然而然地推论着:
“因为憎恨着神国,所以就信仰黑暗吗?因为迫切地想要毁掉神国,大公陛下却一直没有出兵的打算,所以就想自己出手,使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吗?”
黑暗中的身影,似乎僵硬了一瞬。
显然,安德里亚的猜测,并非无稽。
“戴维斯家族,世代效忠大公……你为什么,不愿相信陛下呢?”
关于艾斯兰曾经遭受过的耻辱,关于艾斯兰曾经死去的臣民,关于那些历史,关于那些战役,关于那些无法启齿的悲恸……
曾经的日子里,公国的深夜,数十万家庭的哀嚎哭泣……
身为继承人的安德里亚,又怎么可能忘记。
可是,为什么不相信陛下呢?
身为艾斯兰的最高帝王,陛下的一切决定,哪怕是为千万人耻笑的一意孤行,也从来不曾有过分毫差错,不是吗?
他是英明的君主,高瞻远瞩,不是吗?
为什么,不相信……父亲?
女骑士微微用力地抿唇,一贯温柔的视线,像是执意探求着结果,直直地望着远处,那一抹鬼魅似的影子。
她微侧的剑锋,在晦涩而粘稠的墨色里,映出一分清寒的杀气。
她的眼底,是厚重而坚实的信仰,仿佛崇拜着一位神明一般,卑微地、炽烈地、竭尽全力地崇拜着自己的父亲。
她的疑问,如此认真而郑重。
她始终无法理解:
“你,为何要背叛陛下?”
她以为,军功立家、世代忠诚的戴维斯男爵,会给她一个苦涩而沉重的回答,却不想,他只是歪了歪头,嗤笑着反问道:
“为什么不呢?”
“我为什么不能背叛呢?”
“我不过是个杂种,不是吗?”
杂……杂种?
如此刻薄而粗鄙的词语,竟让安德里亚一时愣住。
“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所有人口中称颂的勇敢无畏、所向披靡、带领地行龙军团抗击神国的伟大英雄!居然爱上了一个西纽的祭司?”
“你知道吗,我的母亲,我几十年来从来不能见人的母亲,待在我的身边,自以为伪装得很好的母亲!在当年的玛塔尔之辱中,为她的教皇!亲手指出了我父亲的位置,让他死于了异教徒之壁!就在我的眼前!”
“我的身上!流着的一半!就是我杀父仇人的血!”
“我曾亲手屠杀的所有性命!都是我的同胞!同族!”
“我是两个贱人的爱情结晶!我自从生下来就是我父亲毕生的耻辱!我是我母亲背叛祖国的证据!我不该存在!我不能存在!我是个出生时就该被掐死的死杂种!”
愤怒与咒骂,让男爵失去了最后一分贵族的矜持,深埋三十年的仇恨,早已长成了疯狂而怨恨的参天巨木。
他暴躁地挥舞着双手,无法控制的力量,自他掌心迸发而出,引得罡风四起,碎石崩裂……
沉淀多年的灰尘,化作了肆虐的烟雾。
他,却像是忽然冷静了下来,隐藏在面具后的声音,似乎有些愉悦:
“现在,那个女人,肯定在监狱里,享受着绝望的滋味吧。”
男爵高举起右手,不知在呼唤着谁的注视,轻声的承诺,温柔而深情:
“你看,你看……那些毁了我们一生的人,都会被我惩罚的……我会毁去他们的骄傲,摧毁他们的国家,杀死他们守护的,掠夺他们拥有的……你等着,等着,好不好?”
“等我来找你,好不好?”
安德里亚望着他,看着他的指尖,仿佛在细细地描摹着谁的眉眼……心中的怒气,忽然被一阵凉意取代:
“你,是在跟你弟弟说话?”
“你,不是亲手杀了他吗?”
“那是他该死!”蓦然暴怒的男爵,大喝一声,连连往前冲了几步,身体所过之处,但凡一切障碍,不论钢铁硬石,统统在眨眼之间,化为齑粉。
“他应该跟我一起生!一起死!我们都是杂种!父母不要的杂种!他跟我一样是耻辱!一辈子都不能见人的耻辱!”
“我们说好的!我们从小就约定好的!每半个月就互换一次身份!一起承受那所谓的男爵的责任!一起杀死母亲的族人!一起手染鲜血!一起忍受折磨!我们说好的……我们要一起脏污,一起变坏,做那个自己也不想成为的人……一直,互相陪伴……”
“我们一起选择了小丑这个职业……我们还以为,自己滑稽着,能为别人带来欢笑,也是值得的……”
“直到,他遇见了那个女人。”
男爵的声音,静静地回荡在断壁残垣、碎石瓦砾中。
蓦然被解开无数疑惑的安德里亚,竟也只是默默听着,不曾说话。
“那个瞎了眼的蠢女人,看不到他的脸,从来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小丑……开朗的、会笑的、充满爱心的小丑……她迅速地勾引了他,哄骗他,用所谓的爱情感动他……她是个瞎子,所以他摘下了面具。”
“他爱上了真实的感觉……并不是爱她。”
“他有了孩子。”
“他要带那个瞎子走。”
“他居然相信,自己可以从痛苦与耻辱中解脱。”
“本来,我都准备原谅他的背叛,可是……呵呵呵……他却做错了事情……”
女骑士忽地想了起来,居住在玫瑰城堡的时候,因为体内的力量忽高忽低、极度不稳定,她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没想到——
那个熟悉的声音,竟是男爵!
他话语里反复重申着要解决的那个人,居然是……
“那个蠢货!说了每个月只能联系我一次!他居然为了什么紧急情况!就破了例!让奎恩知道了整件事的策划!”
里瑟·戴维斯,忽然伸出了双手,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面具,哽咽的声音,像是野兽愤怒的嘶吼:
“奎恩居然想要阻止我!他居然真的相信自己可以赎罪!可以为了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不顾一切!追逐光明!”
“他以为自己可以拯救我……拯救?拯救我?”
“我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从来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所以我亲手杀了他。”
男爵抬头,面具上黑幽幽的瞳孔边,是水光濡湿的颜色,破碎斑斓,一塌糊涂。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忽然带上了几分嘲讽的笑意:
“哪怕,那是我的另一个自己。”
安德里亚静静地凝视他,良久,不曾说话。
空气里的灰尘,重又缓缓沉淀,仿佛暴怒狂啸过后,倏忽而至的真相——如今平静、安详、一地萧飒。
“我想,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在你将匕首捅进奎恩的胸膛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结合他刻意调整了演出时间的事实来看,他很有可能是掐算好了时间,自行服下了金鳞草毒,然后在台上,在你的面前,缓缓死去。”
他并没有醉酒。
也并没有表演。
他实实在在地手足发软,晕倒在地,却只换来满堂喝彩、欢笑如潮。
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并不是望向那遥远不可即的天空,只是在安静地看着你。
他也许从来不觉得,自己可以拯救你。
他也许只是想一死,换取家人的性命。
他像个斯特利亚最顶尖的丑角那样,连最后的死亡,都仿佛最滑稽的搞笑,带来了无数的欢声笑语。
他,高贵在你的灵魂。
卑微在你的鞋尖……
他从来不曾背叛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他在等着我!他还在等着我!你骗我!你……啊啊啊啊啊啊啊——”
猛然之间发狂的男爵,忽然调转身子,一头扎向了大坝深处!
“不行!”
轰!
轰轰轰!
被震裂的巨石自空中呼啸而下!支撑着结构的钢架纷纷破碎!狂风大起!飞沙走石!
一阵轻微的吱呀声,在漫天遍地的轰鸣中响起。
那是斯海尔德大坝的阀门,破开封印的声音。
无尽海洋的终点,终于,打开了大门。
洪水与巨兽的浪潮,已然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