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城墙之上一跃而下,过长廊,进市集,积雪的都城主干道上,却已经有人在等候。
将近凌晨,沉沉的夜幕丝丝缕缕的揭起,风过雪起,一脸冰凉。
云婧川于秦珏背上缓缓抬头,遥遥望向了不远处的马车。红木雪驹——没有人比云婧川更清楚那马车中的人是谁。
“玉大哥,若是现在转身逃跑还来得及吗?”云婧川手指不自觉紧紧抠着男子的臂膀,虽然自觉无用,却还是不死心的追问。
秦珏摇摇头,语气一沉,半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既来之则安之,终究躲不了一辈子。”
受着这语气的感染,云婧川心口跟着一紧,“玉大哥,若是放下我,你能逃走的胜算有多少?”
秦珏知道云婧川心里是什么打算,女子话音一落,紧跟着厉声,“说了我会伴你一世,就绝对不会弃你不顾!”
然而这话却是更加重了云婧川想要分开的决定。
长平王善妒,叫他看到玉帅与她一起本就是十分危险的事情,更不必说,此前就是这人带她离开的!
而现在,本该在雪山的长平王出现在此处,无论是何人泄露了消息,终归证明她对他还有用。但是玉帅不同,若是长平王一气之下动手呢?
而她现在的存在,却只能成为玉帅的累赘。他对她的好,她已经充分理解,现在该是她回报的时候了。
“玉帅,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是利用你的?”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又是什么意思?秦珏不解,“恩?”
“夫妻嫌隙本来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而你,不过是我故意利用来气他的。如今,他舍了面子来找我,所以你可以放我下来了。”
秦珏并不相信。
这种话此前他也有听到过,便是在阳平的时候。云相死的时候也是这般,故意说着让人误会的话,实则是为了让大盛臣民免了为他复仇的心。该说毕竟是父女么,做事风格竟也那么相似!
“不要乱动,先看看情况再说。”
“玉帅,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手头没有好利用的人,我绝对不会选择你的?第一次见面我就不喜欢你,十足的登徒子不说,还总是擅自出现在我的周围,我从来没有当你是大哥,也没相信过你!”
马车布帘浮动,云婧川单望着心焦不已就愈发口不择言。
然身下男子身形一僵,面上戏谑散去,却是一本正经的回应,“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把这阵子应付过去再说。再者,即使你真的如此想法,却也无碍,我从来都没期待能得到你的好。”
本来在十分危险的时候,云婧川却把目光深深浅浅的转向身下的男子。
在这个世界,她遇上过很多人。几乎每个人都有所欺瞒,或者有所求,等待是,爱情是,连同留在身边也是,这个人,是不同的么?
云婧川坦诚,最初的时候亲近这个人,算是一种本能。仰仗的无非是叫做第六感的东西。而且另一方面,方才说的也不完全错,她的身边,那个时候也的确没有别的可以仰仗的人。
却是第一次,碰上了不求回报的。
还有那句“即使你真的如此想法”,是因为在他的心中第一认知,那不是她的真正想法吗?
云婧川不能否认自己心软的一塌糊涂。
愈发觉得不能拖累他的时候,布帘一挑,终于有人自马车上走了下来。
红衣绝艳,艳如桃李。那般斜斜笑着的模样可不正是神棍秦,她曾经的好友!
云婧川一惊,登时身形紧绷不已!
秦珏望着一步一步盯着他的面容过来的男子,心下也不安至极。而在清晰的感觉到女子的僵硬之时,也巧着听到了她口中低声轻喃。她说,“神棍……秦。”
时隔已久,没有想到还能从她口中在听到这般呼唤。先前甚是不喜欢的,现在听着居然直叫秦珏热泪盈眶。
神棍秦。
他怎么会在长平王的车驾中?
果然,通敌的其实不是慕子恒,也不是云相府,而是长平王自己么?
真真是关系极好,才会把车驾让了这人,甚至还用求娶她的雪驹来套车——
云婧川心下一时间甚是不是滋味。
男子缓步走向伫立着的云秦二人,秦珏见状小声对背上的女子言道,“这人不简单,若是一会儿我不敌,会设法多拖延些时间,芸香阁阁主一会即到,之后的事情他会带你去。”
这难道是要交待后事的意思?云婧川心下一惊,然则男子已经将她重重摔倒地上,身形一闪即对着来人攻了过去!
“区区三脚猫的功夫也敢跟本楼主相抗么?”中年男子轻嗤一声,手臂轻轻一摆,就将秦珏猛烈的攻击悉数化解。
楼主?云婧川心下愈发确定了。飘香楼是北越的产业,他秦珏可不正是楼主么?
“那可不一定!”秦珏邪魅的笑了笑,手指轻轻擦掉嘴角溢出的一丝血迹,借着男子将他甩到身后的力气,于地上借力,回袭那人后心。
“哦?”男子轻盈的将秦珏拳力尽数化于手心,眉眼笑意吟吟,“不知好歹的小子。”
明是甜腻的语气,但是伴随着这一声,只听咔嚓一声,紧接着秦珏一声痛呼,随即捂着手臂重重的跪倒在地。
男子微微俯首,语气中是浓浓的威胁,“现在,可还觉得你能赢过本楼主?”
那声音云婧川太熟悉,就在手腕脚腕被卸了的时候,她有很多次听到过的。会伴随着强烈的疼痛和麻木袭来的。云婧川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叫,“住手!”
红衣男子没有理会云婧川,却是继续对着秦珏嘲讽道,“可知道不自量力会有什么下场么?你在意的,关心的,全部都会在你面前一个个的消失,而你,眼睁睁的看着,到最后剩下的只有痛苦,绝望,和恨不得自己立马死去的心。”
下巴被紧紧扣于掌心,秦珏咬牙切齿,“你敢动她试试!我会倾尽北——”
“说啊,继续说下去。”红衣人笑的愈发灿烂,轻轻的附于秦珏耳边,盯着云婧川方向的眸子雪亮无比,“如果你不怕她知道的话,尽可以说出来。告诉她你其实是她的杀父仇人,告诉她,直至现在你还在欺骗着她……”
秦珏胸腔甜腥涌动,喉头哽咽,终于还是没能出口。
他不能!他怎么能?!
红衣人见状却愈发喜悦了些,幽幽道,“怎么,不敢了?”
秦珏沉默。
那人愈演愈烈,“给你一个提议可好?若是你能现在死在这里的话,本楼主自然会放过她!”
一个痛苦不已,一个笑意吟吟,饶是傻子也能明白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云婧川也从来不知,那个人,笑着的时候居然也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无力的跪在地上,云婧川终于还是忍不住厉声呵斥,“秦珏,你放开他,有什么事情冲我来!”
“哟!阿婧,这么久不见,居然连声‘哥哥’都懒得出口么?还真是冷淡啊……”
他的脸,他的声音,还有他的语气,这个人顶着他的身份对着他最爱的妹妹说着他想要说出口的话,秦珏不能否认,现在满心嫉妒和愤怒!
他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去做的,凭什么这个人却可以?
“若是,我认你这个哥哥,你可以放过他吗?”云婧川冷静了些,目光紧紧的盯着那张她曾经无比熟悉的脸。
“若是,因为仅仅因为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生死,你就认我这个哥哥的话,阿婧,你以为我还会稀罕吗?”红衣男子嘴角一翕一动,笑意渐渐冷凝,面上是无以言说的冰冷。
这让秦珏无端觉得如果是他,可能就该是这样的神情。
尽管,若真的是他,并不会这样说。
不管因为谁,或者为了谁,有关系的人也罢,没关系的人也好,如果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原谅他,那么他会倾尽所有的力气去保护她,对她好!
“我是你最爱的大姑姑的女儿,难道你会想让我难过吗?”
女子抬起的眸子中水色氤氲。尽管秦珏已经知道女子是以为眼前的红衣人是他,而通过这种方式来与他谈判,不过是外交辞令罢了,可是秦珏还是不由心动。
心底跟着应答道,当然不想,他最爱的妹妹,他只想她好好的开心的活着。无论是自作主张带她远离长平王身边也好,或者是带她远离南秦那帮人也罢,再或者是远远的逃开那个所谓大师的身边,他只是不想那些人伤害她!
“伤害他难道会让你难过吗?”红衣男子轻笑,嘴角却流泻一抹苦涩。好似真的是因为云婧川的话在伤心一样。
云婧川重重的点头承认。“他是我唯一的好友。你若是杀了他,我会恨你的!”
红衣人轻声,“可是我也杀了你的爹爹啊——”
云婧川心下一咯噔。
爹爹,没错,是眼前的这个人杀了爹爹的!妄自发动战争,害的爹爹直至身死都得背负着千古骂名,都是这个人!
秦珏本来想出声喝止的,但是男子这般言说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噤声。
他想要知道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关于能不能原谅他这件事本身。
尽管他其实也知道,这人既然提及这个,定然是有预谋的。或许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离间他和她的关系,也或者是想要伤害她。
等不到女子的回应,红衣人继续趁热打铁,“我已经杀了你爹爹,你本来也已经恨我了吧?如果这样,我还不如杀了他,让你更恨我呢!”
说着于衣袖间溜出了一柄短剑,红衣人手执着伸向了秦珏的脖颈——
“住手!”
云婧川眼见着男子油盐不进,终于还是先行喝止,“我不恨你!”
红衣人动作一滞,眸子一卡一卡的转了回去,一字一顿,带着无比悲伤的神情,“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云婧川厉声。
“说到底你只是害怕我杀了他而已,你只是在跟我妥协而已,太过于想救他,所以才想了这种办法来安抚我罢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怎么可能原谅我?怎么可能还认我?说到底全部都是谎言罢了!”
剑愈发近了一些,秦珏已经能感觉到兵器治愈皮肤上的清凉的触感。分明是生死一线的事情,但是秦珏却依旧没有出声。
心里憎恨着这么自私的自己,但是还是无法控制的想要知道答案。明明知道再继续下去很有可能是落入到那人设置的陷阱当中,可是,却还是无法忤逆自己的内心。
秦珏眉眼灼灼的望着云婧川,能看得到女子的挣扎和不安,也能体会到她的挣扎,心里隐隐期待着,却又悲伤的觉得,果然说到原谅什么的,还是因为只是想要救一个无关的他吧?
“不是谎言。”云婧川轻声道,“如果恨着的话,我早在阳平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你,可我没有。我不愿意恨你,也不愿意把自己纠结在仇恨的漩涡中,虽然说原谅还谈不上,但是,我是真的恨不起来。”
抬头迎上那边那二人,云婧川继续,“神棍,我们就算不是兄妹,你也曾经是我特别好的朋友,虽然你对我种种算计,但是我杀不了你,也不想杀你,这就跟现在我想救玉大哥是一样的。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死任何一个我都会痛不欲生,所以,能不能别逼我恨你?”
这样的剖白自己是云婧川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尤其还是在秦珏面前。
她是个不孝女,面对着杀父仇人却恨不起来,传出来,是会被千夫所指的吧?
可是她要怎么替爹爹复仇呢?杀了爹爹的是她舅舅的儿子,她的哥哥,而且最重要的——
云婧川继续轻声,“而且,你说过的,这件事情背后另有隐情,我知道你一定不是故意要杀了爹爹,并且伤害我的。”
这一句原谅,秦珏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久。真正听到的时候,心里一时间有喜有悲。喜得是,终于等到了释怀,而悲的是,说出这样的话,他的阿婧该有多挣扎?
“真的么?你真的能原谅我?”红衣人摆明了是要戏做全套,到了这个份上还在继续演着。手中的剑吧嗒一声掉落在地,那人的身形有些不稳,完全是一副震惊不已的样子。
云婧川点头,“真的。”
“噗——”红衣人掩面轻笑,却猛地回身一转,手指轻触上秦珏面颊,只一撕,随即面皮掉落在地。
云婧川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两个顶着一模一样面容的男子,顿时失了声响。
玉帅他……不对,若是玉帅才是真正的神棍的话,那么旁边的那个人又是——
“哈哈——”红衣人乐不可支,突兀的笑声过后,手臂状似亲昵不已的搭上怔愣的秦珏的肩膀,邀功道,“秦太子,我帮你求得了原谅,你是不是该感谢我?”
有了这番话,云婧川若是还不知道玉帅就是真正的秦珏,也就太傻了。
可是知道了能怎样呢?生命危机解除,可是她该怎么面对他?
他居然又骗了她。
分明方才她还在为这人的倾心而感动着,可是下一秒却又被证实这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么?
明明知道她最恨别人的欺骗。
“阿婧……”秦珏低喃。
云婧川却径自别过了头,不发一言。
她不是没有办法原谅他,只是他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做这种事情呢?
欺瞒她很有意思吗?看着她傻乎乎的一次一次的轻信于人很有意思吗?看着她在这里为他的生死而担忧很有趣吗?
这样看来,这红衣人本就是他的人了。
也就是说,长平王与他狼狈为奸也是真的了?再久远一些,会不会带走她这件事本身也是设计好的?包括那为她受了那一箭,听到那些话——会不会本来就是一个苦肉计呢?
是要待在她身边引起她的不舍,进而让她原谅他么?
她不是不能原谅他,但是她讨厌别人设计让她来原谅!
她是人,不是无情无心的木偶人!为什么非得要照着他们设计的剧本来演才可以?还有长平王,他们这些人怎么可以卑劣到连感情都能设计到其中?
而且,他怎么可以再去伤害她别的亲人呢?
云枫哥哥,那个爹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儿子!他们密谋便密谋,为何要把仅剩的云家人也算计进去?
爹爹是无辜的,难道天底下还有人会比他更清楚么?而且,长平王那么伤害她,若是他真的把她当妹妹看待,又怎么会伙同长平王来一起欺凌她?
红衣人撕了面具,缓步而过,微微俯身,伸出了手,“小丫头,生气了?”
是一张沧桑的中年男子的脸,却也眉眼俊逸,单看着也能猜到年轻时候定也是俊逸非凡的佳公子一枚。只是,让云婧川惊异的却不是这个,眼前的这个人,长相竟然与刚刚逝去的皇帝慕煜有着七八分的相似,会是谁?
云婧川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莫不是那个传说中已经死了的慕子渊?
红衣人像是意识到云婧川的心思,但也只单薄的笑了笑,对她的疑惑不置一词,却是眉目凝重道,“小丫头,趁着你夫君不在都城,想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