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通敌被废,传言有龙阳之癖,摄政王妃有孕,王爷念手足之情同时也为逝去的先帝和未出生的孩子祈福,最后免去太子通敌的死罪,改囚于城北临安院,太子家眷仅妻妾全部陪同。
传言永远是轻描淡写的。真正眼睁睁的看着的时候,云婧川才算是感同身受。
风卷残雪,满目萧条。云婧川从来不知,所谓临安院,会是如同破庙一般的存在,只除了,那院子更为大一些。
没有人气,伫立着仅能听到风吹动窗棱的扑棱棱的响动声。不该是曾经的皇亲应该居住的地方,却是拍鬼片的最佳场所。
拄着拐缓步进内院,远远的终于听到了些许动静,愈发走近了些,这才听清是夹杂着叫骂的人声。三步并作两步急促而入,终于看清,不远处的井旁,一婆子模样的女子正在对着另一垂首的粗布女子斥责着。
粗布女子宽大的腰围之上,两只衣袖高挽,重复交叠于身前的手臂,活像是两只冻得通红的水萝卜,而井水旁是一盆子黑乎乎的带着冰渣子的衣物——很显然,该是粗布女子方才正在洗着的。
大冬天的,即使是做错了什么,这么对待未免也有些太过了。云婧川心头凄然,正要开口劝阻几句,那头低着头的粗布女子突然小声道,“嬷嬷,我会好好做的。”
云婧川猛地瞪大了眼睛,想要挪着靠近些,然在这期间,婆子模样的女子已然不耐,将着手中拿着的衣服狠狠的甩到粗布女子头上,“最好好好做!到了这种地方还真当自己还是主子呢?若是洗的不干净,今日的晚膳就不要想了!”
愤恨的转身与云婧川错身而过,云婧川伸出拐使力一绊,那婆子无措直接摔到在地,刚刚爬起来正准备继续叫骂,却在嘴巴还没来得及张开的时候,咔嚓一声,下巴被卸了下来。
“还不快滚!”身后男子冷冰冰呵斥。
婆子摸爬滚打着跑远,云婧川收了微微拐着的眉眼,迎向先前的布衣女子,却见着小丫头正怔怔的望着她,大大的眼眶中,渐渐有些水气积聚着,愈来愈多,最后终于吧嗒吧嗒的掉落下来。
云婧川心里一酸,喉头哽咽不已,“静儿妹妹,是阿姐啊。”
小丫头没有迎上来,反而身形不稳向后退了几步。云婧川想要迎着挪过去,身后男子走近前附于云婧川耳边,轻声道,“阿婧,这里虽然偏僻,但不可久留,慕子恒不在此处,所以还是——”
云婧川不置一词,继续颤颤巍巍的靠近,压了声音,小心翼翼道,“静儿妹妹……”
粗布衣裳的女子揪着衣摆遮了遮宽大的腰身,退缩到了墙角,最后避无可避才缓缓跪了下来,别扭的别着脑袋轻声道,“民妇,见过摄政王妃,王妃金……金安!”
云婧川驻足,眉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叫我什么?”
“摄,摄政王,妃。”女子嗫嚅着,愈发靠近,云婧川也才看到女子哆嗦着贝齿咬着的嘴角竟然有些发青。心下一痛,更走近了些。
云婧川双手一伸丢了拐杖,可这样一来就没有了可以支撑的点,整个人随即无力的瘫倒下去,最后还是身后的男子伸手接住了她,半是斥责,半是央求,“阿婧,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手腕脚腕勉强接了上,这才刚刚能走动,你——”
“静儿妹妹……”云婧川颤颤悠悠的伸出手触上粗布女子的肩头,“阿姐来了,不怕,再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云婧川皱着眉捂着手腕。还没来得及喝止,就看到男子愤而起身拔剑相向,云婧川见状慌忙叫住,“不要!”
秦珏动作一滞。这还是这许多天来她第一次与他说话。
遇见的那男子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她的手脚接上,也施药暂时压制了她体内的毒性,可是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视他为无物。
而今,她开口相求他自然应该听从,可是他又怎么能看着有人伤害她呢?
“你能不能替我去找小安子的所在,我在这里等着你?”没有称呼,但是相求的语气还是让秦珏收了剑,刚不忍的瞥了一眼,将要撤离,然方才还懦懦弱弱的女子突然猛地一扑,抓住了剑锋——
“静儿妹妹!”
云婧川伸手,然女子突然拉着剑锋抵向自己的小腹,歇斯底里,“我不想看到你,他也不想看到你,你能不能走的远远的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静——”
“别那么叫我!”女子厉声,“我们不过是爹爹一夜露水所成,也非自幼一起长大,并无什么情分,别那么叫我,我会觉得恶心!”
许久不见,再见面没想到已经是这般。
云婧川心痛不已,却又不敢继续向前,只好收了手指闷闷的瘫坐在地,沉默了许久,这才幽幽道,“我想救他的,也想保护你的——”
“救?保护?”粗布衣裳的女子嗤笑不已,“你还是好好的跟你的摄政王大人去吧!反正云家也当没你这个女儿,我也当从来没有你这个姐姐!”
血迹顺着手心的地方沿着剑心向下缓缓流淌,秦珏只望着已经没有了抽出宝剑的力气。
眼前鬓发散乱满脸憔悴的女子是阿婧的妹妹,是阿婧的家人,可是现在却这般恨着阿婧,阿婧,定然是难过至极。可是他能做什么事情来弥补么?
“你手受伤了。”云婧川咬咬唇,从怀中摸出手帕递了过去。只是云静直接又是一伸手使力拍了开!
“跟你无关!”
沾染了血迹的帕子轻飘飘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云静连一眼都没有瞟过,还是愤恨道,“不劳王妃大驾,我们临安院地方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若是无事,还是请回吧!免得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什么事,还要冤到夫君头上去!”
满含血泪,声声控诉,云婧川想要解释的,却一句都开不了口。
她是长平王的女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仅这一条,她已经没有了可以辩驳的立场。
她想着要救,但是没能救了也是事实,怨不得云静怨她,她也的确没能做一件符合她云家女儿身份的事情。
“这个,”云婧川摸了药瓶放在地上,柔声道,“治疗伤口的药,你要好好用着。这两天莫要碰水,免得感染了。”又蹲坐着捡了拐在秦珏的帮助下重新站了起来,最后道别,“那我走了。你,多保重。”
瘦小的身影一颤一颤的渐行渐远,秦珏却没有立即跟上去,眉目冷冷的瞥了眼地上的女子,终于还是松了握着剑柄的手。
一个人做错事情,最后悔的不是刚开始的时候。而是,在后来亲眼面对自己造成的结果的时候。此刻的秦珏就是如此。
当初若不是他愚昧无知杀了云相的话,事情又何至于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云相死后,云家的没落是必然的,那本也不是阿婧一个弱女子能改变或者挽救的事情。再者,阿婧与长平王牵扯,也并不是传言中那般美好,她们云家人怎么能把所有的一切都怪罪到阿婧的头上呢?
秦珏转身欲走,终于还是沉声微叹,“你阿姐她……也有诸多不得已。况且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慕子恒与长平王之间总会斗个你死我活,你们,包括你们云家都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罢了。这点,你不会不懂得吧?”
女子垂首无言,秦珏叹口气终于还是离开。他也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说两句,也从来就没有抱希望说女子听了他的这般话就会原谅阿婧。
人的感情不比其他,而且,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偏执。最怕的不是不明真相,而是,执念成狂。就像是,曾经的他一样。
二人相继离开,谁也没有再回头,却不知粗布衣裳的女子在目送他们离开之后,视若珍宝一般的捡了瓷瓶起来,慢悠悠的拿起,最后贴到了憔悴的面容之上。
睫毛轻颤,泪水如泉水般涌出,女子嘴角微微翕动,有细小的声音轻喃而出,“以后莫要再来了,爹爹惟愿你一生安好,我们这些人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呢……”
云婧川缓步向前,秦珏在后面亦步亦趋。
绕过前厅,终于到了唯一一间窗纸完好的屋子门前。
秦珏识趣的出了院子。翻身一跃上了墙头,一腿耷拉着垂下,微微避开了些目光。
可就是这般,眼角余光还是看到女子并没有急着敲门,夹着拐的手臂微松,伸出的手指紧了有松松了又紧——不是犹豫又是在做什么。
云婧川踟蹰着。
通过云静一番话其实她仅凭猜测也可以知道,那个人是过的不好的。
伫立着的这一刻,脑海中突然飘过许多曾经的过往,云婧川心里酸楚,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如果推开门她该怎么面对那个人的好了。
他本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却偏偏因为一个她落到了今天的地步。高傲如他,会如云静妹妹一般恨她么?会不会也会有那么些时候憎恨着他们的相遇,然后恨着这个带给他不幸的她呢?
“咳咳——”屋内压抑的一阵咳嗽声传来。带着些许杂音,呼吸困难的程度光听着就如同得了肺痨的老人。云婧川心口一紧,内里却紧接着传来声虚弱的说话声。
他问,“是云静吗?”
是他的声音,却又不像是他的声音。
还是一如既往清冷的声线,却是苍老无比,分明还是刚刚及冠的少年,怎么会沉重的如同垂暮的老人?
云婧川心口发酸,紧了拳,却愈发后退没法靠近了。
而这个时候,慕子恒继续,“府内穷困,实在没有办法就算了,一天两天不用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莫要难过。”
听着像是在宽慰云静。然而让云婧川感觉震惊的还不是这个,却是那句“一天两天不用膳”——难道,他们都已经断粮很久了么?
许是久久得不到回应,男子复而继续道,“上次过来看着你受伤似乎生了冻疮,我这里还有些药膏,进来拿着去用吧。”
接续着的又是一阵沉闷的咳嗽,云婧川心里焦躁,终于还是推门而入。
昏暗而空旷的屋子里,寒冬腊月天却连个火盆都没有,到处弥漫着的是一股清冷的气息,外加不知道什么东西发霉了的味道。
感知到有人进来,慕子恒在咳嗽的间隙于枕下摸了个纸包出来,颤颤悠悠的向外推了推,“褐色的是药膏,还有些你上次送过来的饼子,若是不嫌弃便吃了吧。”
男子背着门口躺着,站在云婧川的角度,没可能看得到男子的面容,但是凭着那瘦削的仅仅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的身形,云婧川鼻头禁不住一酸。
走的更近,自床边拿了那纸包过来,鼻尖霉味却愈发浓郁了些。云婧川望着那纸包,终于还是吧嗒吧嗒的落了泪。
毕竟是手足,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呢?是第一次,云婧川萌生了生不如死这样的想法,那样高傲的人,长平王怎么让他这样屈辱的活着?
手中的饼子不知道已经存了多久,干硬的饼面上有着清晰的刮过霉斑的痕迹,还参与的一些,便是散发霉味的源头——就是这样的饼子,还叫他舍不得吃存了来给静儿妹妹?
慕子恒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在哭,心道,云静虽然看着柔弱,但是也从来都没有哭过,难道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么?
疑惑的微微侧过头,瞳孔却在一瞬间放大——捂着他的纸包眼睛已经哭得红肿的女子,根本就不是云静,尽管与云静有些些许相似的眉眼,但是那模样,分明是——
慕子恒硬了心肠,冷声道,“怎么?你以为扮成她的模样,我便会答应你么?”
云婧川心口一紧,都有些怀疑方才她是听到了些什么。然而这时那面容双颊已然凹陷下去的男子眉目凌厉,虽颤颤悠悠的坐起身,却是厉声,“我不要你的帮助,所以你也离我远远的!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就说,我慕子恒宁愿现在就死去,也不会原谅他!”
云婧川瞪大了眼睛,泪水吧嗒吧嗒的接着下落,嘴角轻轻翕动,哽咽道,“小安子……”
只一声,便足以摧毁了慕子恒所有的伪装和坚持。那声呼唤,那个声音,没有错的,那是他日思夜想的——
慕子恒猛地背过头,复而艰难的躺会到床上,忍着汹涌而上的酸楚,冷冰冰的道,“不知王嫂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云婧川一瘸一拐的靠近,手指轻轻的抚上男子肩头,终于还是挪着坐到了床边,“小安子……”
“王嫂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去吧,这里寒凉,怕会扰了孩子,王嫂今时不同往日,自然要保重身体才行。”
他们一个个都说的是她孩子的事情,可是她哪里有什么孩子呢?
说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可是她却还是以前的她啊!
云婧川把拐合了放至一边,又抹了把面上的泪水,哽着却还是努力笑道,“想不到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又回到了从前。阳平那个时候,你也曾经是这样虚弱无比的躺在床上,我还曾经想,若是你醒不过来可怎么办,那我,就真的永远是一个人了。”
努力的会吸泪水后,云婧川继续,“小安子,对不起,或许一开始遇见我就是错的。那个时候我就不该死皮赖脸的跟着你们,若不是我,可能你也落不到现在这个地步。”
“我都没来得及跟你解释过去种种,也没来的及跟你说明我究竟是谁,有时候我会频频去向想,若是那个时候你没有丢下我,若是我后来没有擅自去找你,若是我从来都不曾遇见长平王,你的处境跟现在会不会有不同。”
“我……”
“已经过去的事情,王嫂还是莫要继续说了。”分明已经有眼泪跟着要溢出来,慕子恒却还是稳着声音道,“没有可以回头的可能,事情终究也会走到现在这一步。我与那个人,”慕子恒定了定,又换了个称呼道,“你的夫君之间,没有回旋的可能。总会有一个人最后这般的话,或许还是我比较好。”
“为什么呢?是你比较好?”含着泪水,云婧川把头幽幽转向了躺着的男子。
因为他是你的夫君啊,也是你欢喜的人。真正的想法慕子恒并没有说出口,却是笑着言道,“恒孤身一人惯了,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况且,恒缺乏谋略之才,又心狠歹毒,本就不是当帝王的料。”
若是论心狠歹毒,有谁还能比得过长平王呢?层层算计,步步为营,自己做了的事情还强行冤到别人头上的,分明就是长平王罢了,若论帝王之才,那样的人又怎么会是适合的人?
“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但是,即使想帮你,你也得告诉我,那日在云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却如传言,并无差错。王嫂若是无事,便回去吧。”
依旧是冷冰冰的回应着,云婧川泪如雨下,正要歇斯底里,门外,秦珏突然一冲而入,“阿婧,快走!方才那婆子怕是长平王的奸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