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并不是长平王,而是本来就应该出现在慕子恒周围的人,小红。
然而时隔多日未见,女子还是光彩照人的样子。踩着绣鞋,一步步走的轻盈,端的是雍容华贵的样子,却是与先前见到过的云静的模样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比。
彼时云婧川正与秦珏挤着躲在床后的纱幔后——是被男子一手拽过去的,若不然以云婧川现在的脚力,定然是会被逮个正着的那个。然而即便躲过,拐却在仓促之下被丢在了原地。
也因此,小红进来的时候,慕子恒正在低头收拾着那物件。
女子于慕子恒身前站定,向后随意招招手示意唯一跟着的婆子上前,接过食盒,微蹲了,将里面的菜一个个小心的全部摆到床边的矮桌上。
香味四溢,站在云婧川的视角都能清晰的看到飘散出的热气,想来该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然而,枯瘦的男子在收拾好拐之后,却是伸出如枯枝一般的手颤抖着,就着那矮桌的桌腿猛地一推——
“哗啦——”
小红闪避不及,裙摆上也溅了许多。然则也没有俯身去擦拭,眉目中也一片平静,那般神情就好像是本已经预料到慕子恒会如此作为一般。
果然,紧接着,女子温声,“殿下又是与何人置气呢?身体可是自己的,难道您是想要绝食而亡么?”
“是又如何?”慕子恒缓缓抬起眼眸,暗沉的面色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与你何干呢?你便跟着皇祖母去享福就好,何必在意我的死活!”
跟着皇祖母——云婧川震惊的望着小红。就说静儿妹妹那般打扮,小红怎么会是这样的?这二人过的凄惨,那女子因何还有几菜几汤可以吃,原来竟是还留在太后身边么?
可是,她不也是小安子的妻妾之一么?
小红似是想要讨好一般的小心凑近了些,蹲着试探性的趴在慕子恒的腿侧,“殿下,你真的希望我来这里吗?”
慕子恒一把拽着女子的胳膊大力一甩,小红吃痛一方面也是无措,登时就躺到在先前被丢弃的饭菜上。
“滚!”慕子恒指了指门口的位置,恨声道,“我不想见到你!”
身上脸上全是一片油腻腻的触感,最为糟糕的是摔倒的时候,手指被破碎的碗碟的碎片划伤,渐渐的有鲜红晕染了开来,小红背着慕子恒的方向缓缓起身,突然心中一片悲戚。
“我知道殿下不想见到我。”女子的声音像是哽咽着一般,低沉着,“这些话我已经听了不是一遍两遍了,摔了饭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是不是您欢喜的那个人,大概我做什么都会是错的吧。”
“其实,殿下想见到的那个人是谁,我也是知道的。只是——”
小红明显是还想要说什么,然却被慕子恒厉声呵斥制止,“滚!同样的话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小红一卡一卡的回头,妆容精致的面上,终于还是有眼泪落了下来,迎上慕子恒有些铁青的面色,终于歇斯底里的控诉道,“怎么?殿下有能耐做的事情,我却是连说都不能言说的么?您究竟还要护着她到何时?”
“你——”
“难道我想要与殿下在一起有错么?是,从阳平一开始,我就知道,殿下的心不会属于我,可是我只要卑微的守在您的身边就可以了啊!您心里是有她,可是她却根本不是您能肖想的人啊!”
云婧川已经隐隐的感觉到接下来要说的会是什么了,虽然知道听了一定会难过,却也有些私心想要继续听下去,然后这显然不是慕子恒想要的结果。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动,小红身形歪倒在一边。伴随着的,慕子恒颤颤悠悠的起身,却是不屑一顾的一声轻嗤,“女人与于我而言根本什么都不是,难道你一直都不知我喜欢的是男子么?”
“仗着北越公主的身份嫁与我,难道我就是欢喜你么?若不是念在你曾经有一段时间是他妹子,你以为我会对你有所不同吗?”
北越公主,妹子——云婧川缓缓转向了旁侧的黑衣男子。秦珏意识到这别样的目光,自然忙不迭的摆手,口型示意,“不是那么回事,一个疯子的话你也相信?”
云婧川继续目光灼灼,秦珏叹口气继续比划,“阿婧,我一向最喜欢女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然我怎么会常常待在飘香楼呢?”
云婧川心道,这还用说吗,根据地而已。有谁能确定去花街柳巷的就一定是去找姑娘寻欢作乐的?
“对了,我在北越还有子嗣,这个总能说明问题了吧?”
云婧川眸光冷冷,孩子又不是一定得跟喜欢的人才能生的,男人——不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么?
秦珏心里清楚所有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源于上次在地牢中发生的乌龙,禁不住云婧川目光的洗礼,终于还是狠狠心比划,“上一次在地牢,在我之前长寿宫有人送过膳食,那饭菜,十有**是有问题的。你不是也能看出来慕子恒的异样么?”
这个倒是确实。云婧川心口稍缓,然则这个时候却被女子尖利的一声叫声又唤回了神志。
小红说的是,“你说谎,你喜欢的人是云婉!早在阳平的时候,我就见到过你亲她!”
一语惊天,这下却是换着秦珏震惊无比的盯着云婧川了。
云婧川瞪大了眼睛拼命的摇头,口型示意,“我不知道这个事情。”
小红见着男子安静了些许,这便幽幽开口,状似讲故事一般的语气,“那日里,云婉与秦……太子喝的醉醺醺的,是你把她抱回来的。就在那屋子里,我透过窗户看到,你亲了她。”
喝的醉醺醺的时候并不多,云婧川想了想,最有可能的就是那次他们一起放了河灯吃了麻辣肉串串时候的事情了,可是,那个时候难道不是秦——
云婧川迎上秦珏的目光,比划,“那次不是你抱我回去的么?”
秦珏微微别开脑袋,有些尴尬道,“我也喝的很醉,醒来的时候还在厨房,所以应该不是……”
所以,那一次因为扮作红衣女子的水魅闹矛盾,就在当天晚上小安子就——
“所以,若是让摄政王知道,他无比宠爱的侍妾曾经被殿下轻薄过的话,又会如何呢?”
看着慕子恒再无辩驳,小红冷哼一声继续挑拨,然云婧川只听着已经满头黑线。
“亲”跟“轻薄”这可是两回事啊!听了这话,这知道的人还好,这要是不知道的人,还指不定认为她跟小安子发生了什么呢!本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要是让那个嫉妒心外加复仇心无比强大的长平王知道了可还了得?
“而且,”小红摆明是要撕破脸皮了,只这爆料显然还不足以平复她激愤的心情,却是随即继续,“若是叫摄政王知道,她还曾剥了您的衣服……”
“住嘴。”慕子恒轻声,“若是还想活着走出这里的话,就闭上你的嘴!”
在最关键的地方打断,云婧川心头的抑郁已经无法言说了。当即有种冲动跑出去把所有这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分明是为了救人,怎么从小红嘴里听出来就这么变味呢?
不安的抬头瞟向红衣男子,却见那人笑的促狭,微微俯身过来,于云婧川耳边轻声低语,“呐,阿婧,看不出来你也这么豪放呐!”
豪放你妹!云婧川拼命忍住将要出口的叫骂,心道,神棍果然是神棍,三句话不过就又回到他流氓的本质了。
可也是这般,心口抑郁却愈发沉重了些——方才这般,她是已经完全原谅了这名为她哥哥的人了么?
慕子恒所言是**裸的威胁,云婧川知道,秦珏心知,小红自然也明白。然而这个时候,软言安慰许还是可以的,硬碰硬却是最为要不得的。
但是貌似,慕子恒的愤怒已经完全取代了理智。
闻言,小红愤怒不已,张口欲言,慕子恒见状抢先一步掐住了女子的脖颈!
“殿……下……”女子面色通红,渐渐的变得紫青。
秦珏本来对云婧川静静的观望着甚是欣慰来着,却在精神松懈的一刻一时没能看住,云婧川跌跌撞撞的扑了出去!
自不量力是极为愚蠢的,更愚蠢的是,就在百般陷害她的女子脚边,云婧川华丽丽的跪倒了下去!
脑海中一瞬间飘过无数个念头,云婧川甚至有调侃的想到,她这样子算不算是拜倒在女子的石榴裙下?
慕子恒松了手,转而匆忙过来扶她,秦珏刚好也冲了过来,眸光正好撞到了一起,单薄的伸着手,最后还是一人拉着云婧川的一只胳膊把她拉了起来。
“没事——”依旧是同时出口,面面相觑片刻,还是秦珏接续着说出了后面的疑问词,“吧?”
云婧川用衣袖挡了挡被瓷片划伤的手腕,淡定的摇摇头,这才慌张的转向慕子恒,“小安子,不要杀了她!”
秦珏一颗心跟着下沉,就知道她不会见死不救,可是,现在细细想来,当时,小红既然知道他拿着的是狄大人的书信,就该清楚的知道她不是他要找的妹妹。可她却依旧承认了,这么说来却也是死有余辜!
慕子恒松了拉着云婧川的手,在云婧川期待的眸光中缓缓起身,沉默许久,末了才有闷闷的疲惫的声音传来,“你们都走吧。”
这是要放了小红?云婧川下意识望向女子的方向,然而没看到她有半分喜悦,那眼神却是愈发愤恨了。
“还不承认么?”一声苦笑,夹杂着半分绝望,“方才分明是要杀了我吧?可是她一求情你就放过我了——你不是要杀了我吗?你杀了我啊!”
慕子恒眼神微眯,既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小红继续,“你若是今日不杀了我的话,我一定会杀了她!”
云婧川被细细的手指指着,却还是紧紧的望着伫立着的男子。慕子恒刚一动,云婧川随即猛地扑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腿,“不要!小安子不要!我答应过她爹爹,要放她一条生路的,不要杀了她!”
多少愤怒全被这轻轻的一抱化为了乌有。她自从他丢弃她之后再没有对他亲近,这刻却是为了一个伤害她的人如此么?
慕子恒紧紧的握住了拳。
如果可以,他多想蹲下去紧紧地抱住她。
如果可以,他多想为她擦去眼角的眼泪。
如果可以,他多想回到曾经的那个时候。
即使知道她是云相的女儿都好,即便她在他身边真的别有所图都好,他都应该把她留在身边的。
好多时候人都是这样,刚刚失去的时候什么都不能意识到,直到后来时光会一点点告诉你原来失去会是那么可怕的事情。
慕子恒常常会想,如果初遇的时候告诉她的不是一个错误的名字,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弃她而去,那么今天的他们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小红虽然偏激,但其实说的是对的。
她已经不再是他能肖想的人。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嫂子,也不是因为她是摄政王的宠妾,而是因为,她不爱他。
她怀着他兄长的孩子,偷偷摸摸的跑来看他,这是她的情谊,可是他们却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慕子恒有时候觉得很绝望。
身陷囹圄,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心知她欢喜的是那个人,他便不能让她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亲身父亲,面对种种指责,非议,只能硬着头皮认下来。为她做的事情,也仅仅如此了。
他不能横刀夺爱,不能自私自利,甚至连为她解决掉会伤害她的人都不能,只因为,她出声请求了。
长叹一声,慕子恒压制着心中将要喷涌而出的悲伤浅浅笑道,“你们都走吧,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走就走,谁乐意在这里看你们卿卿我我的?”小红愤而起身,骂骂咧咧,“但是我告诉你们,今日我不死,他日我一定会千般万般的报复到她身上!”
女子迅速的跑远,跟着的老嬷嬷紧随而上,秦珏见状望了望云婧川,最后还是转身追了上去。
屋子里最终还是只剩下了云婧川与慕子恒二人。
沉默许久,终于还是慕子恒先行开口,“你也走吧。”
“小安子,我……”该怎么问出口呢?云婧川并不知道。
起先来的时候一方面是因为这是那救了她的红衣人的要求,而另一方面,是想要想办法为慕子恒以及云家翻案。可是这个时候她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问出那些话呢?
原来说着他欢喜她的时候,真的是真的。
长久以来,他对她的心意,她并不是完全没有觉察。只是,开始的时候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又有了更加喜欢的人。
她始终没有办法去回应他。甚至因为长平王的关系,她必须要疏远他。甚至之前她还说了很多违心的话。
而今,长平王并不在,所有人都已经离开,撇去那些身份,地位,以及种种纠葛,他们是否可以好好的谈谈呢?
云婧川生了死侥幸心理。
“小安子,以前的话都不是真的。我不是那么恨着你的。云默哥哥的事情也都是我冤枉了你,对不起,一直没能跟你说对不起。对不起,一直都——”
“不要再说了。”慕子恒喉头微动,尽管心下已经叫嚣着想要冲破一切阻碍去做想做的事情,去说想要说的话,但是慕子恒还是冷若冰霜,“过去的就过去了。”
顿了顿,慕子恒又冷声补充道,“我是曾经喜欢过你,但也只是曾经。关于小红,一开始我也没想杀她,毕竟,是我的妾侍,而且,我现在的身份也不是可以随意杀人的。”
“毕竟是曾经喜欢过的人,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受伤,所以才出手相护,但……”慕子恒心口一哽,“也仅限于此了。我不是皇亲国戚,所以长嫂相称是为不该,王妃贵体若有恙,草民担当不起,所以还是冒昧的请求您,离开这里吧。”
冷冷的语气中满是疏离,云婧川哭着哭着,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眼泪渐渐干涸了。
过去的就过去了。
好似什么时候她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莫名的,从男子口中听到这一句,云婧川竟然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如果他不再爱她,那么,是好事吧?至少,若是长平王再想用她来伤害他,就变得不可能了吧?
云婧川缓缓起身,于床边拿了拐,架着又走回到男子的身侧,思虑片刻,最后还是道,“我会走的。那些事情你不想说那就不说了,但是你要多多保重,小红说的,其实有些还是对的,不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那,我走了。”一瘸一拐的走出外间,临出门的时候,云婧川顿了顿还是移至破烂的桌子旁,自怀中摸出了许多瓶瓶罐罐,一个个整整齐齐的摆了上去。
幸好做好的时候有注明是什么类型的药。云婧川心想着,边出去带上了门。
而在云婧川走后,男子缓步而出,望着她留在的东西,突然间,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