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国寺是汴京城内最著名的一所梵教寺院。相传,它始建于北齐文宣年间,至李唐睿宗时,才改为相国寺。不过,五季之乱让雄伟庄严的佛门地毁于战火,直到太宗年才重修缮讫。太宗亲自提笔在门楼上书了“大相国寺”四字。
自那以后,御笔亲书的匾额便让大相国寺尊贵脱尘良多。善男信女、达官显贵皆偏爱来此处上香。大相国寺每个月会有五次开放,每逢开放都有游人如织,万姓交易的繁华景象。尤其年节,大三门外售卖着各种飞禽猫犬、奇珍异兽,二、三门处又有鞍辔弓剑、时果脯腊;及至回廊,还有珍宝摆件,翡翠珠玉,称得上六合之物齐聚,四方琳琅满目。
院内僧尼也未必是挂单在大相国寺,他们中很多是游方的僧人和其他庵堂的出家人,在寺庙开放日拿了自作的吉祥八宝、手工绣活儿来到此处,届时即可承接檀越们祈福开光的委托,也能售卖些簪冠靴袜、土物香药之物。
寺内大雄宝殿红砖碧瓦,殿宇巍峨,其中的金身佛主宝相庄严,慈悲满目,悲悯地观望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舒窈和宁秀是约在大相国寺的大三门前汇合,两人原本想进入院内,奈何院中熙熙攘攘,人声不绝,看上去摩肩接踵,一派热闹实在景象。
两个女孩儿心里打了阵小鼓,暗道:如此人多,她们进去太容易走散,还是现在外围游赏安全些。
两女孩儿带着仆从,在门前不远处一所茶楼前歇了脚。
刚坐下,宁秀就轻轻地蹙起了淡眉,一双汪汪秀目细细地盯了舒窈,软声问道:“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舒窈眨了眨眼睛,将身边丫鬟屏退后才探身低声道:“秀秀,你怎么看待许亲之事?”
“什么?”宁秀愣了愣,继而眼波泛苦,恻然戚戚道,“还能怎么看?生在我们这种人家,做女儿如何能得自在?到时左不过是顺从家族安排。若是父兄们眼光精妙,能在官宦子弟或者恩科榜单在捉住个重情重义的夫郎自然是好,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我们难道就要自认倒霉,认命罢休?”
“不然呢?”宁秀垂眸,目光盈盈叹了一声气,眉宇间显出一股不合年龄的早慧与忧郁。
她和舒窈皆是世家勋贵之后,她们身上有同龄孩子天真烂漫的一面,也有同龄孩子不能相比的敏感通悟的另一面——在她们自幼耳濡目染中,脑中灌输的便是享用了旁家女儿享用不到的富贵,就该为滋养她们的家族付出所有能付出的东西。家族长盛高于一切,在家族利益面前,什么儿女情、道德律,什么自由身,生人命,不过都渺小如沧海一粟罢了。
她们纵是不甘愿,又怎能拗过整个宗族?不认命,还能怎样?
“我不信天命,也不信地神。”舒窈抿了抿唇,默声良久,豁然抬头望定宁秀,眼中光芒仿若夺了羲和神彩,“低头我会。向莫名其妙的东西低头,我不干。”
宁秀有些愕然地看着好友,见她头颈挺直,下颌微收,矜傲清贵似天鹅亭立,倔犟刚强如长剑支撑。她忽然觉得自己好生羡慕她,她比她要勇敢许多,也肆意许多,这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恐怕是她这辈子都盼不来的了。
“我不瞒你,阿瑶。那日在樊楼见到你,是因为我陪着我母亲去约见了我姑母。她二人瞒着我父亲,想要在一次聚会上促成郑国公夫人注意到我。”宁秀面色泛白,声音缥缈萧瑟,“传闻,郑国公夫人正在为世子物色娘子人选。在这个时节,母亲欲引王夫人注意。阿瑶,这内里的意思,你懂吗?”
舒窈手一紧,望着秀秀轻轻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一定要过得好。”宁秀探过身,将一只手覆在舒窈的手背上,重重地握了握,“我想我这辈子怕是难以自在了。阿瑶,如果你能挣脱了去,你一定要比我过得好才是。”
舒窈皱了皱眉,见宁秀神色凄然,不由怒泛心田。
“你胡说什么?”她狠狠睨了宁秀一眼,绷着稚嫩俏容肃声道,“要过得好是自然。可却不是你我相比。你若想要什么,你就自己来。别远远地艳羡我,暗暗地鼓励我,过你渴盼不可及的日子。”
宁秀面皮一红,娟丽小脸上带出一丝被戳破心思的恼嗔。她胡乱啐了舒窈一口,强自遮掩道:“凭你胡说。反正……反正我没有这么讲。”
“你就是这么想的。”
舒窈毫不留情地揭穿她,修眉挑起,大眼睛闪烁如星子地看向宁秀。见她即将羞愤,她才若无其事将眼波放于他处。
这是她和秀秀最寻常的相处方式。
秀秀姑娘是个羸弱身子,带着先天的不足,原本就单薄多病。偏她还生了个玲珑善感的多愁多忧心,整个人早慧又爱思虑。在人前她端着持重乖巧,见她的大人无不赞她一句闺秀楷范。可自幼与她相处,舒窈却知道她身上其实少些该有的鲜活生气儿。只有当她想方设法逗恼她时,她才会显得格外精神。
当然,她不是不懂事的人。从小到大,她们彼此了解颇深,每每见秀秀被她激得瞪眼跳脚又无可奈何。舒窈便知已达到目的,该识机知趣,见好就收了。
熟悉她们的人对她们相处时出现“一人若无其事,一人幽幽磨牙”的情形早就习以为常;不过不熟悉的却总误会,当是郭家娘子欺负了张四娘子,要暗暗为宁秀掬一把同情泪呢。
这日的大相国寺之行,秀秀买到几个得心的精巧小摆件,舒窈只收获了一枚鸽血石坠的吉祥结。茜素红色的吉祥结,明媚鲜艳,她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它像极秋湖下流动着的水波,一层一层,直荡进她心底最深处去。
自大相国寺回到府中,舒窈并没有立刻去往自己院子,而是转去了郭中慎的暖阁。
年底时候,旁人都在忙碌,郭中慎反倒有一年中难得的闲暇消停。他的暖阁里,经常丝竹振振,管弦咿哦。一水儿容貌艳丽的歌舞美姬们被他豢养得绛唇翠袖,楚腰婀娜。那些莺莺燕燕声若黄鹂,身着环佩,脚带璎珞时,轻盈曼妙的舞姿就像是春日里发芽的杨柳,悠悠地舒展进了人的心窝。
温柔乡素来被看成英雄冢。郭中慎的身边百媚千红。无怪六公子每次看到,都要沉下脸色狠狠说教弟弟一通。
只是说教归说教,回过头来,郭中慎依旧故我,照样是那个斜卧软榻,一手白玉壶,一手夜光杯,拿修长匀称的指节为琵琶清音打拍子的风流九公子。
舒窈进去时,郭中慎正噙笑望着一个美人儿,声如醇酪地调侃:“苏娘,一支曲子弹错两个音,是要考教公子耳力?”
被叫苏娘的女子怀抱着琵琶,像一朵含露待绽的玫瑰,脉脉地扫眼郭中慎,头颈低垂,面色微红,“公子……苏娘技拙,让公子见笑了。”
“聪慧丫头。行了,都去领赏吧。”郭中慎对苏娘引他注意的小伎俩了然轻笑。见妹妹已在门外,便挥手遣退了众美人儿。
“跟秀秀逛完大相国寺了?”
舒窈点点头,等暖阁只剩余兄妹二人,她才挨蹭蹭坐到兄长身边,闷声闷气道,“前几日我在门外遇见了一个人。”
郭中慎盘腿坐起,饶有兴致地问:“什么人?”
“祖母的侄孙,郑国公府世子,柴炎聪。”
郭中慎长眉瞬间拧起,像是猜度到什么,神色不甚悦然。
“我曾偷偷听到祖母与父亲说,她看着柴家子不错,要父亲择个日子,请庚人看生辰八字。”
郭中慎垂下眸,厚实的掌心轻轻抚上妹妹的发顶,“你想怎么做?”
舒窈阖了阖眼睛,俊俏如玉的小脸上流露出一丝坚毅倔强。
“九哥,我想知道柴家那位表兄到底是什么样人。若有机会,我更想亲自见他一次。”
郭中慎狭长眼角悠悠挑起,目色深深望向妹妹,“见他作甚?”
“如果祖母有意,将我许给郑国公府。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任凭自己糊里糊涂顺从安排,订亲给一个不知根底的陌生人。”
舒窈说着便轻轻地抱住了哥哥的手臂,像是籍此支撑来给自己力量一般,小丫头声音很沉稳,吐字很清晰,所思所想都带着一丝超越童真的冷静和井然。可是被她紧攥住衣袖的郭中慎却很明白地体会到从她微颤的手指上流泄出的紧张和不安。
那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和忐忑。
他的妹妹正竭尽所能地压制着它,并试图通过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来缓解这种心绪。
郭中慎内中有些许复杂,这个从小被他当成女儿一样宠爱的妹妹,忽然让他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错综感觉。仿佛昨天她还是那个调皮捣乱,乳臭未干的奶丫头;今日她就已能坐在这里跟他态度坦荡地讨论她可能遭遇的终身事。
七岁的孩子,从前一直被他小心谨慎地护在手心。他总以为她还小,很多事情她还不懂,不过只一个恍惚,他就惊觉她已成长如斯。
如今看,也是他着相。昔日项橐能为圣人师,曹仓舒有称象智,骆宾王七岁书七绝。便是本朝的晏同叔在这么大时候,也精诗文,通华章,在乡里府里名声大噪。这个年纪的孩童说大不大,但说小已不算小。有些事,该渐渐说与她知道。
郭中慎将衣摆一撩,正色面向舒窈:“九哥会尽快安排。上元节后,让你见他一面。”
舒窈微微松口气,身体偎依着哥哥,声音软软地承认:“九哥,其实……我很害怕。”
郭中慎揽她在怀,默默无声地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
命不由己,荣辱由人的不确定感谁都会害怕。妹妹比年少时的他聪明许多,能更早一步的察觉到这种感觉。
许是这双温暖的掌心安抚了舒窈内心的恐惧,在像两头互相偎靠取暖的小动物一样安静了一阵后,舒窈直起身,望着郭中慎问道:“那天我听六哥说他有事寻你,他不是……又来训斥你了吧?”
郭中慎眉梢一挑,含笑沉吟道:“哪儿能?九哥最近可是什么混事都没干。他训斥做做什么?”
舒窈瘪瘪嘴,一脸质疑。
郭中慎抬手拍了下她额头,自身后捞出一卷小册放到她面前。
“六哥是来将这个拿给我看的。翻翻,看能不能看懂。这可是六哥自己撰写的。”
舒窈疑惑地伸出手,接过书册,小心翼翼展开,正见扉页处铁钩银划四个正楷字:“雍熙兵略”。
“这是什么?雍熙兵略?雍熙,不是太宗的年号?”
郭中慎淡笑着揉揉妹妹脑袋,“确是太宗年号不假。不过雍熙年发生了许多事。以后九哥慢慢讲给你听。”
舒窈意外又茫然地点点头,好奇道:“六哥将这个给你是做什么?”
“大约是他觉得少年时,我曾拜一名军师为师,对兵法事略知一二。”郭中慎说着施施然取出一张夹页,“这是我给六哥的建议。”
舒窈一边困惑地接过夹页,一边心中暗忖,她这样对兵事一窍不通的小丫头,纵是看了,恐怕也是有看无懂。
却不想夹页展开,内中不是对兵略记载的条分缕析,只有短短一阙词,上头用她极其熟悉的笔迹写道:
“布衣白首问功名,登楼霸业何用?咸阳百二秦宫,今做千家冢。琼花玉树转头空,千古悠悠事。成耶,一场梦。败耶,一场梦。”
舒窈豁然抬头,愣怔意外看向郭中慎。
郭中慎眉目深邃,神情淡然地为她理了理鬓间碎发,用舒窈从未见过的一种沧桑沉缓声,徐徐说道:“丫头,看透是智,堪破是佛。等将来,你体会得多了,自然就会发现九哥今日所言不虚:家大业大,人丁兴旺,未必是件幸事。人海阔,是非多,无日不有暗涌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