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并无任何不同,三个孩子依然一起上学习武玩耍,玄基崔九依然一起捣蛋,窦蔻依然做男装打扮,只是玩得更加投契而已。
而且,他们的队伍又壮大了。
王‘毛’仲为人八面玲珑,极善察言观‘色’,‘侍’上恭敬勤谨,又会甘言讨好,最重要的是,他会玩。
他打小练就一‘门’绝学,无论马驼鹰犬,沾手不到一月便能驯服。
他入府不到三个月,“风雷”“电掣”“追风”三驹在他的饲养下越发健壮,马啼“得得”有力,让人听了便‘精’神一振;他养了四条猎犬护卫府院,四犬灵敏忠诚,竟比护院仆从还要得力;他又养了两只鹰,指哪飞哪,塘中捕鱼,树上啄果,准头极好,有一天他对玄基殿下说:沙漠中有一种动物叫骆驼,头小颈长,躯体高大,体‘毛’褐‘色’,极能忍耐饥渴,可以在没有水的条件下生存半月,没有食物可生存一个月。若将来得了机会,奴才为殿下寻来一头饲养,让殿下坐在驼峰上玩耍。
这样一个会玩的奴才,落到玄基和崔九的手里,那就叫做旱逢甘‘露’,要多受欢迎便有多受欢迎。
这日,王‘毛’仲走失了一只鹰,四处在寻,遇到玄基窦蔻,玄基道:“不必寻了,定是崔九带过院那边玩去了。”
于是三人翻墙来到崔‘侍’郎家,还未走到正院,远远便听到杀猪般的嚎叫声。
三人躲在树后一看,不禁乐了。
肚子圆得像西瓜一样的崔‘侍’郎,手中拿来着一捆大约用十根稻草扎成的‘棒’‘棒’,命家奴将崔九公子按在长板凳上,准备用家法。
稻草‘棒’‘棒’高高举起还未落下,崔九公子杀猪般的嚎叫便直冲云宵:“父亲,疼啊,疼啊!”唬得一旁的崔九夫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扯着崔‘侍’郎的袖子痛彻心扉道:“老爷,儿子有了错,好生教导便是,莫要打坏了儿子,妾身,妾身以后可指望谁呢?”
崔‘侍’郎三缕胡须气得发抖,“这样的儿子,打死也罢。”
“九郎一向乖巧懂事,”崔九夫人梨‘花’带雨道:“老爷倒说说,咱们儿子究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处,值得老爷如此狠心。”
崔‘侍’郎放下稻草‘棒’‘棒’,颤微微道:“老爷我‘花’了五千两银子,费了无数功夫才从东海‘弄’来十条血红龙养在家中池塘,这个逆子,这个逆子前阵子偷偷钓上来两条吃了,老爷我那天一看似乎少了两条,问这个逆子,这个逆子说是老爷我眼‘花’了。”
“许是老爷真的眼‘花’,冤枉了儿子了。”崔九夫人蹙眉捧心。
“孽障!”崔‘侍’郎指着崔九公子大骂,“吃了两条也就罢了,今日这个孽障又不知从哪带回来一只鹰,三下两下将剩下的八条血红龙全部啄上岸来,老爷我正巧从池塘经过,一看血红龙全不见了,问这个逆子一句,你猜你的好儿子怎么说?”
“他不会说,”崔九夫人颤颤兢兢看了一眼儿子,“他不会说是血红龙不适应长安气温,游回东海去了吧?”
“你如何知道?”崔‘侍’郎大奇,“他正是这么说的,他说,阿爹,这血红龙乃鱼中神品,许是神鱼不适应长安天气,化龙飞回东海去了。”
树后三人笑得身子发抖,幸尔崔‘侍’郎骂人的声音很大,没有发现异样。
崔‘侍’郎怒道:“老爷我想平白无故血红龙为何会不见,许是真的游回东海了。可老爷我越想越不对头,折回去一看,这个逆子正躲在假山后烤鱼‘肉’吃。”
“噗哧”一声,梨‘花’带雨的崔九夫人忍不住笑了,崔‘侍’郎更加火冒八丈,又高高举起稻草‘棒’‘棒’道:“今日我必要打死这个逆子。”
“阿娘,疼啊,救命啊!”崔九公子趴着抱住头。
“老爷”崔九夫人盈盈起身,扶住老爷的手臂,正‘色’道:“老爷,血红龙已然吃了,老爷若还要打死儿子,那老爷一日之间就要失去两样珍宝,这都不打紧,老爷打死了一个儿子,还有八个,但是老爷若气坏了身子,叫妾身如何自处?什么也比不上老爷的身子重要啊……”
崔九夫人莺声软语,讲得崔‘侍’郎降了些火气,又款款道:“九郎虽然调皮,但一向很知分寸,今日这般淘气,许是有别的缘由,老爷何不问问,也免得冤枉了儿子。”九夫人一边说,一边偷偷对着崔九眨眼睛。
崔九眼睛骨碌碌转,垂头做沉痛状。
“好,逆子,你说,你有什么缘故没?”崔‘侍’郎的声音低了两度。
崔九公子委屈道:“儿子本是打死不说的,但见父亲大人气成这样,不得不说了。上次儿子偷了两条血红龙烤着吃,送了一条给临淄王殿下,殿下吃过之后连夸味道好。儿子想,为人臣者,理当忠心为主,所以今日捕了这八条血红龙,准备敬献给临淄王殿下,谁知…”
崔九公子扁了扁嘴巴,委屈得说不下去了。
“这样啊…”崔‘侍’郎的声音低了八度。
崔九夫人红着眼眶道:“老爷,妾身就说儿子有缘由吧。儿子素来孝顺懂事,又聪慧无双,断不会行愚蠢之事。再说,老爷,儿子与临淄王殿下‘交’好,正是您的福气啊……”
崔九夫人不‘露’声‘色’的扶着崔‘侍’郎渐渐走远,一旁的奴仆赶紧跟上去‘侍’候,待确定众人都走远了,崔九公子憋得发晕的那声大笑才破‘胸’而出,正自个儿在那乐呢,不提防一脚踹来,将他从长凳上踢到草丛中。
“谁敢踹本公子?”崔九一个鲤鱼翻身怒目横飞站起来,下一秒却笑得跟朵‘花’似的,“三郎啊,你怎么来了,才半日不见,就想九郎我了么?”
“我什么时候吃过你的血红龙?”玄基佯怒。
崔九健步跨上,去捂玄基的嘴,“快别提血红龙三个字。”却发现一不留神入了三个人的包围圈。
玄基:“打不打?”
窦蔻:“打!”
王‘毛’仲:“呵呵!”
于是,崔九公子千辛万苦逃脱父亲大人的魔掌,却未逃脱玄基窦蔻的魔爪。
***
欢声笑语中,除夕到了。
按照惯例,除夕之夜玄基和他的四个兄弟分别从自己府地到东宫给太子父亲李旦与母妃请安。然后分秩序入宫给武皇请安,一起在宫中庆祝除夕。
临淄王府一众从人都没有入宫的资格,只有一队亲兵护着李玄基去了东宫,唯一一个以‘侍’从身份跟着玄基入宫的人,竟然是入府不到半年的王‘毛’仲,有这个机灵的奴才跟着,窦姨娘也放心些。
临淄王府,窦姨娘打理内务得心应手,大小事务皆安排得十分妥当。各府地之间的请安送礼,人情南北,她都一一亲理,唯恐出半分差错。
府内一派喜气洋洋,人人得了红包,果品菜肴新鲜丰盛,兼之殿下不在府中,比平日轻松许多。
大好的日子,窦姨娘也不拘着众人,只留下几个贴心的大丫环在厅中‘侍’候,余者都到小院吃年夜饭,只等子时一到,再齐聚院中放烟‘花’迎新年。
窦姨娘、苏姑姑、窦蔻三人用过晚餐,就围着火炉闲话。
窦姨娘是玄基姨娘,苏姑姑是窦妃指派过来的人,两人在府中地位自是高,而窦蔻只是一个普通的丫头,开始不敢与她们共进年饭。
窦姨娘笑道:“窦娘娘早已有命,不以奴仆待你,也不拘着你。娘娘如此看重你,你在我们面前不用见外。”
苏姑姑亦道:“窦娘娘有令在先,姨娘安排在后,你不应再推辞。”
窦蔻只得坐了一个末位。
她‘性’子有些冷清,实是因为幼年吃了太多的苦,其实她本‘性’纯良,年纪虽小,为人进退有据,好学知礼,很是讨人喜欢。入府一年多,她知道窦姨娘和苏姑姑是真心待她好,便也不再扭捏。
三人闲话家常,不觉子时已到,城中爆竹声声,烟‘花’绽放,新的一年来临了。
临淄王府又是一阵喜气的忙‘乱’。
大约再过一个时辰,玄基就会回府。
窦姨娘想玄基待会回府也用不了这么多人‘侍’候,便只留下四个大丫环等候玄基,余人都打发回房。
窦蔻见姨娘连日‘操’劳,也颇有倦‘色’,道:“窦姨娘先去歇息吧,我在这里等候殿下。”
窦姨娘知道玄基素来看重窦蔻,有她等候甚为稳妥,便也回房休息了。
四名大丫环倚着火炉边等候边闲聊,窦蔻站在院中,子时已过,爆竹声隐,烟‘花’没落,繁华的长安城一片宁静。
墙角数枝红梅凌寒开放,窦蔻不觉走到红梅树下,‘花’影浮动,暗香袭人,几片细致‘花’瓣从枝头飘落,她伸开掌心,接住几瓣,沁肤清凉而晶莹剔透。
忽觉肩头一暖,回头一看,撞上玄基噙着笑意的双眸。
“殿下,”窦蔻回身一礼,“新年万福。”
玄基的笑容比红梅更加绚烂,双手裹住窦蔻的手道:“这么冷的天,站在院中干什么?”
“等你。”窦蔻这才发现玄基将狐‘毛’大氅披在自己肩头,忙要脱下为他披上,王‘毛’仲早已从大厅拿出另一件大氅为玄基披上,满面笑意朝窦蔻打个千儿退回大厅‘门’口候着。
玄基搓着窦蔻的手,“今日圣上赏了一样好东西,我要送给你。”说着从宽袖中取出一物,窦蔻一看,是一条马鞭。
鞭把是碧‘玉’做成,镶着银丝,鞭身玄‘色’澄亮,鞭梢灵动如蛇尾,曲直如意、韧‘性’非凡。
窦蔻退后一步道:“如此昂贵之物,又是圣上赐予,我不能收。”
“它现在是我的,我想送给谁便送给谁。”玄基将马鞭放在窦蔻手中,“不许说不要。”
窦蔻默然一会,“谢过殿下。”
玄基一笑,“我想这条马鞭配你极好。窦蔻,我们今夜一起守岁吧。”
“嗯!”
长安城,临淄府,红梅下,窦蔻在除夕夜守了人生第一次整岁。
***
守岁守到天‘蒙’‘蒙’亮,玄基和窦蔻才各自回房休息。
刚刚眯了一会,窦蔻便听到一迭的敲‘门’声,‘迷’‘迷’糊糊的穿衣起‘床’开‘门’,崔九穿了一件簇新的银袍,围着‘色’的狐裘,眼睛里闪着调皮的喜气,一揖到地道:“姑娘新年万福,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窦蔻平日虽常损他,但今日是大年初一,他一早来拜年很是有心,从怀中‘摸’出一个银颗子,板着脸道:“这一年要乖。”说完嘴角微微上扬。
崔九接过银颗子放入怀中,笑嘻嘻道:“听说没,玄基昨日出风头了。”
“嗯?”窦蔻没明白。
“那小子嘴紧,定不会说,但昨夜这事已传开了。王‘毛’仲,”崔九转身将被他逮来的王‘毛’仲往前一推,“快把昨日之事一字不‘露’的说给我们听听。”
王‘毛’仲拧着眉做为难状,崔九瞪着他道:“少给九公子装傻,昨日这事已传开,你不说,自会有人说,只是从你口里出来的话更可信。你家殿下若怪罪,我担着。”
王‘毛’仲也知这事瞒不了人,半推半就的就说了出来。
“昨夜奴才陪殿下去东宫请安,殿下五兄弟齐聚东宫,好不热闹。后来太子爷和太子妃还有诸位娘娘先去皇宫给圣上请安,殿下五兄弟分长幼分批进宫朝拜圣上。”
“奴才随殿下入宫,可算是长了见识,那皇上的宫殿,是那么高,宫里的摆设,是那么气派,宫里的守卫,是那么威武。”王‘毛’仲边说边比划,“奴才心悬得老高,生怕有什么错失之处,丢了临淄王府的面子。可是咱们殿下,真真是人中龙凤,殿下带领一方仪队,端地是整齐大方,昂首‘挺’‘胸’。殿下龙章凤姿,款款一礼,对着守卫的将军道:‘临淄王府皇孙李玄基叩请圣上金安,有劳将军通报。’”
“那个值班的将军,长得么,真不好说。”王‘毛’仲拧着眉,“后来奴才听说了,他是当今圣上的侄儿,叫做武懿宗,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他见咱们殿下这般高贵威风,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什么人敢殿前喧哗?去,一边候着,等叫你再来!’”
“咱们殿下可不干了,上前一步指着武懿宗道‘这是我们李家的朝堂,关你什么事,敢在这里呼来喝去,圣上若知道了,定不轻饶。’”
“这时圣上在里面听到动静,命人来问,‘弄’清楚事情原委之后,责骂了武懿宗一通,罚他三个月俸禄。圣上很是夸奖了咱们殿下,说他‘‘性’识明悟、胆‘色’过人’,还赏了殿下许多宝贝。”
窦蔻几人站在‘门’口说话,王‘毛’仲口才灵动,讲得活灵活现,让人身临其境。不觉府里的丫环奴才都聚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尤其讲到玄基怒斥武懿宗那一段,众人齐声为殿下叫好,引得苏姑姑都驻足在院内旁听。
王‘毛’仲讲得眉飞‘色’舞,一众奴仆皆万分崇拜着他们的殿下,窦蔻的兴致却慢慢淡了下来。
待王‘毛’仲讲完了,窦蔻道:“窦姨娘昨日曾吩咐,今日会有许多人来王府拜年,大家还是散了吧。”
众人本想大大的神化一通临淄王殿下,见窦蔻神‘色’淡淡,也就都没了兴致,各自散了。
崔九拿眼瞧着窦蔻,“怎么了?”
窦蔻摇摇头,“说不上来,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好像哪里不太好,九公子,这事,不要去问殿下了。”窦蔻确实说不上来,但是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玄基在皇宫这样出风头,并不好。
崔九本是为玄基骄傲,见窦蔻不喜反忧,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苏姑姑站在树旁,竟有些走神了。
***
殿前扬威这一章随着新年过去,很快被翻过篇章,临淄王府的日子还和平常一样,平静、单纯。
三个孩子天天在一起学习练武,都有很大的长进。玄基文才出众,窦蔻武艺‘精’进,而有些偷懒的崔九公子,最拿手的还是调皮捣蛋。
这一日,窦蔻用过午餐正靠着枕边小憩,‘门’“咚”地一声被推开,她还未反应过来,玄基崔九二人一阵风似的跑入,他们骑着一根竹子,竹头用竹叶扎成马驹头状,竹尾拖着长长的叶子尾巴,两人骑着竹马绕着窦蔻的木‘床’追逐。
“窦蔻,上次九郎过了生辰,前阵子我也过了生辰,阿娘说不知道你的生辰是哪天。今日我与九郎路过竹林,见一片翠竹细叶疏节、清雅脱俗,特地做了竹马来送给你。以后每年的三月十九,我们就替你庆祝生辰好么?”
“就这么定了!”崔九“得得”的驾着竹马,“窦蔻,今日是你的生辰,赶紧做东,我想吃老福记的糖葫芦,还有素雅斋的云片糕,还有……”
玄基一脚踹中崔九的屁股,笑骂道:“腰上全是‘肉’,还吃!”
“好啊,李三,你敢踹我?”崔九皱皱鼻子,反身用竹马对玄基进攻,“看九公子打败你的马。”
窦蔻慢慢坐直了身子,一年多以前,她是一个不会笑的孩子,也是一个不会哭的孩子。
打打闹闹的两个男孩没有看到,这个前不久才学会笑的小‘女’孩,此时眼中‘蒙’起一层水雾。
若说当日她一笑倾城,那此时此刻,她深潭般的双眸就像两泓清溪,蜿蜒流淌,盛载着世间最纯净最清澈的泪光。
窦蔻,你也有生辰了!
多年以后,唐朝有一位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写了著名的《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鸣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成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由此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