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太子李旦的刘妃窦妃两位妃子入宫向圣上请安。
是夜,二人未归。
初二,二人未归。
初五,二人仍然未归。
两个身份贵重年轻貎美的妃子,在戒备森严的皇宫,居然平空消失了。
大年初二,临淄王李玄基带着‘侍’从去东宫请安,被太子李旦拘在东宫。
京城皇亲贵胄皆已听闻这桩无头公案,每个人都装做不知。
正月间,窦姨娘带着苏樱每日两次去东宫求见太子,‘门’卫都以东宫闭‘门’谢客为由拒绝,其余问题一概不答。
短短二十几天,窦姨娘白了双鬓,仿佛老了十岁。
苏姑姑的面容越发‘阴’冷,而窦蔻,每夜都在玄基房中点着一盏如豆灯光,默默等候。
临淄王府,愁云惨雾。
这一夜,窦蔻提着灯笼路过高墙,闻得“悉悉”声响,四下一看,却是崔九顺着他挖的“人‘洞’”爬了过来。
“窦蔻。”崔九又惊又喜,紧紧攥住窦蔻的手,“玄基怎么样?”
窦蔻摇摇头,“还在东宫未归,我们回屋说话。”
两人折回屋内,崔九道:“窦娘娘的事我听说了,这几日我四处偷听外间对这事的传说,昨日被我父亲捉住狠狠打了一顿,不许我再来王府。”
“究竟是怎么回事?”窦蔻急道。
“我听说东宫有一个叫韦团儿的户婢,素日‘侍’奉太子殷勤,坊间传闻,这个户婢,”崔九一顿,又快速道:“说这个户婢对太子有意,而太子并不属意于她,于是她怀恨在心,出首告发刘妃娘娘和窦妃娘娘在东宫行厌胜之术,诅咒圣上早日归天。”
“厌胜之术?”窦蔻不懂。
“厌胜之术就是指将被诅咒者的生辰八字写在小铜人身上,用针扎着埋在黄土中,被诅咒者便会如中魔一般,发疯发狂,最终惨死。”
“无稽之谈!”窦蔻怒斥,“窦娘娘温婉贤淑,怎么会行此歹毒之事?娘娘学出大家,更不会信这种诅咒可致人死的荒谬之言。若这种诅咒之术有效,天下哪里还有活人?”
“窦蔻,”崔九看着她,哀伤道:“你说了一句天下最容易明白的道理,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高堂之上的人却不肯信。”
“然后呢?”
“然后韦团儿向圣上告发刘妃窦妃诅咒圣上,大年初一,二妃入宫向圣上请安,直接被圣上拿下,不知所踪了。”
窦蔻不可置信,一国太子之妃,居然就被一个户婢告发,便不知所踪?
她跌坐在凳子上,垂头不语,长长的羽睫在灯光下映出一片‘阴’影,深深浅浅。
崔九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他扫视屋内一圈,见‘床’枕微微耸起,心中一动,飞快走过去掀开枕头,枕下赫然是一套黑‘色’夜行衣,失声道:“你想干什么?”
窦蔻并不心慌,缓缓起身道:“明日晚上,我要去看殿下。”
她说得很缓慢,亦很坚决。
崔九看着这个不足十岁的‘女’孩子,心‘潮’一涌,“我和你一起去。”
“好!”
两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不许去!”窗外传来一个冷清的声音。
窦蔻崔九一震,窗外之人已推‘门’而入。
“苏姑姑。”窦蔻蹲身一礼,“请允许窦蔻去。”
“是啊,苏姑姑,我们很担心三郎。”
苏樱冰冷的眸子望着两位童龄稚子,“不必去,因为明日,三郎会回来。”她的眼睛冷得像千年冰魄,窦蔻却明白,那层坚冰下,隐藏的是多么深刻的痛楚悲哀和仇恨。
待崔九走后,窦蔻扑到苏姑姑怀中,流泪道:“苏姑姑,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苏姑姑拍着窦蔻的肩,讲了一个好漫长好漫长的故事。
***
李玄基被他的父亲李旦在东宫整整拘了一个月,直到正月过完才放回来。
这天夜里,一辆小马车,两位仆从将李玄基送回临淄王府,仆从不知对窦姨娘和苏樱‘交’待些什么,便匆匆离去。
一眼瞧到玄基瘦弱的身子从马车上下来,窦姨娘的眼泪簌簌不住,苏樱窦蔻强忍悲痛,陪玄基回到房间。
刚关上房‘门’,窦姨娘一把抱住玄基,失声痛哭。
一月不见,玄基瘦得有些脱形,眼眶下一层黑影,两颊深陷,衣服宽大,腰束‘玉’带,像扬柳一般细,目光游离在不可捉‘摸’的空间,‘唇’‘色’暗淡,哪里还是以前那个温润明朗的少年郡王?
他任窦姨娘抱着,也不挣扎,也不哭泣。
苏樱的泪,无声滑落。
窦蔻没有哭,因为窦娘娘说过:“好孩子,不要哭!”但是她的心,好痛。
待窦姨娘哭够了,情绪稍复,玄基从她怀中抬头。他游离的眸子轮流掠过三人,最后落在窦蔻身上,一字一句道:“阿爹说:不许问,不许闹,不许——”牙齿咬住下‘唇’,‘唇’‘色’惨白,“不许哭!”
玄基语气森然,显然是在告诉她们:不要问、不要闹、不要哭。
没有人知道这一个月他在东宫经历了怎样的事,但是大家都感觉到,他变了!
从小带他长大的窦姨娘和苏姑姑,竟然都不敢再多问一句,被玄基摒退。
房中一灯如豆,没有玄基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内院只留下窦蔻一人‘侍’候。
这些日子,玄基的饮食都由窦蔻送入,余时他闭‘门’不出。每日窦蔻为他整理‘床’铺的时候,枕头都是湿润的。
窦蔻不问,只是每日换下湿润的枕套。
其余时候,窦蔻,默默的守在屋外
一夜又一夜,‘露’重更深。
每一夜,窦蔻都仿佛长大了一岁。
枕边泪伴阶前雨,无声到天明。
***
每月十五,是皇孙入宫请安的日子。
十四夜,玄基命窦蔻备好明日入宫请安的服饰,安排车驾。
这一夜,特别漫长。
窦蔻的心绪,莫名不宁。
她在房‘门’前数度徘徊,终于,推开了房‘门’。
“殿下。”
玄基沉眉坐在桌前,“什么事?”
“明日?”
“明日入宫,请完安便回了。”
窦蔻扫视内院一圈,关紧房‘门’。
她走到离玄基三步之远的地方,深潭般的眸子定定凝视着他,很久,很久。
久到玄基都沉不住气,“你干什么?”
窦蔻幽幽道:“殿下,在家里,你可以说,可以——哭。”
“放肆!”玄基怒道:“父亲已有严命,我什么事都没有,为什么要哭?”
他从不曾对窦蔻发火,但他骨子里有一股皇族与生俱来的威严。
窦蔻没有退却,上前一步,贝齿轻咬下‘唇’道:“你骗不了我!”
玄基两道剑眉立起,缓缓起身道:“出去。”
窦蔻再上前一步,迎着玄基寒星般冷咧的双眸,“我不会让你去。”
玄基冷然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窦蔻身影一闪,玄基轻功不如她灵快,只见她闪身至‘床’边,从‘床’下暗格拿出一把鱼肠匕首,举着匕首道:“殿下日日抱着这把匕首入睡,明日也要带它入宫吗?”
“窦蔻!”玄基目中迸出雄雄烈火,“这是我母亲的东西,不许你动。”
“窦娘娘若知她的匕首会令殿下陷入万劫不复,该是何等的伤心!”
玄基狂怒,上前一把夺过匕首,指着窦蔻道:“你,立刻出去。”
“殿下,”窦蔻的眼中漾起超乎年龄的痛楚,“殿下若一意孤行,想过后果吗?”
“后果?”玄基狂笑一声,“还有比这更惨的后果吗?我的母亲,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不取证、不公审,在一个请安的日子,居然就凭空消失。我的父亲每日还要微笑着去给那个始作俑者请安问好,天理何在?我是骗不了你,你猜中了又如何,明日入宫,我要用我母亲的匕首杀死那个污告妃子的韦团儿,我还要……”
“殿下!”窦蔻冲上去捂住玄基的嘴,“殿下慎言。”
玄基甩开窦蔻,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来。他拨出匕首,寒光森森,凛然道:“至少我可以杀了那个污告的户婢。”
“那你呢?”
“我不怕死!”
“殿下。”
“你出去。”玄基将窦蔻往外推,窦蔻反手紧紧攥住玄基的手腕,厉声道:“李玄基,你杀了韦团儿又怎样?她难道就是你真正的杀母仇人?你杀了她,太子府会受到多大的牵连?至于那个人,你能杀她吗?”
一连窜的反问,将玄基问得无言以对。
他墨黑的眼睛灼痛了窦蔻,也灼痛了自己。
掌中微有湿热之意,他低头一看,方才窦蔻‘激’动的抓住他的手腕时掌心不小心被匕首拉出一道口子。
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门’被推开。崔九跛着脚走进屋内,一眼看到玄基,冲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再一眼看到窦蔻手在流血,微微一惊。
殷红的鲜血,浇灭了冲动的怒火。
玄基放下匕首,拿出手帕帮窦蔻包扎,眼中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三个孩子,一时泪如雨下。
后来,他们聊到很晚。
有人一夜白头,有人,一夜成长。
告别的时候,崔九说:阿爹说我下次再偷偷来王府便真的打断我的‘腿’,我以后会来得少些,但是我一定还会来。墙角那个“人‘洞’”还在,有什么紧急的事,你们就塞张小纸条在那,我会看到的。
***
第二日,宫中传来圣旨,太子一脉除太子照常入宫请安外,皇孙不必入宫请安。
三个月之后,远在山东的关陇大族德高望重的窦妃之母窦老夫人被人告发半夜在家中行厌胜之术诅咒圣上,这件无头公案审来审去,以窦氏一脉远贬岭南结束。
八个月之后,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私’自谒见皇嗣,被武皇诛杀,严禁太子接见公卿大臣。
再一个月之后,太子李旦被诬告有“异谋”,武皇命来俊臣审理。来俊臣是武周时期著名的酷吏,手段之狠辣令人发指。李旦以为此去必无回还之望,幸得太常工人安金藏大义剖腹,“以证明皇嗣不反”,武皇感其忠义,李旦才躲过这场灾难。而后武皇下旨,废李旦东宫太子之位,着李旦与其五子裁撤府地,即日迁入后宫。
天子一怒,血流四海!
***
这一年的临淄王府,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窦氏一‘门’获罪时,苏樱逃遁而去,李旦在圣上面前数次哭泣陈情,窦姨娘才免遭毒手。
临淄王李玄基把自己关在房中一段日子后,又恢复了以前那种玩闹戏耍的本‘性’,天天带着窦蔻和王‘毛’仲走‘鸡’斗狗。
崔九公子倒是很少过来,有一次过来与玄基窦蔻赛马,就以马驹为赌注。结果崔九连胜三局,玄基心爱的“风驰”“电掣”被崔九赢走,玄基大怒,与崔九打了一架,最后崔九带走两匹宝马,两人恨恨绝‘交’。
惊天巨变似乎毫未影响玄基玩耍的心情,下人当面不敢多言,背后难免要说上一句: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直至太子被废,玄基被命第二日迁入后宫的前一天,他还在和王‘毛’仲斗蛐,“紫将军”赢了一场,好不得意。
是夜,临淄府墙角。
三个孩子手牵着手,依依惜别。
当窦蔻随着崔九从那个“人‘洞’”爬出的时候,她恋恋不舍的回望了一眼王府,临淄王府一片萧条,他们三人心中明白,属于临淄王府的岁月已经逝去,他们将步入另一种人生。
次日,武懿宗带领禁军“送”玄基入宫,除窦姨娘与王‘毛’仲陪同玄基入宫外,一应在册奴婢皆被发往别处。
偌大的临淄王府,刹时空空‘荡’‘荡’,一片狼藉。
骄傲霸气的“紫将军”和以巧胜强的“小东西”,都未逃脱被禁军践踏而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