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贵三噤若寒蝉,汗透衣背,逆鳞就是逆鳞。
先前还算缓和的气氛,一下就剑拔弩张。
案后的小主子绷得和一张弓似的,阴鸷的眼神似利箭,曲起的五指捏在黄玉卧虎镇纸上,指尖捏得发白。
“二公子,您请回。”贵三生怕这迂人,再多说一个字,真的会让小主子发飙。
“贵三!”他算个什么玩意儿,东家的事儿,轮得到一个下人来碎嘴!宝来叔怒目而视。
贵三立刻禁声,躬身退回萧昘身侧,两边针尖对麦芒的,他总得拉住一个才好。
“宝来叔,我们先回去罢。”萧盛对上弟弟怒不可遏的脸,明白青丫头还是一块逆鳞,自己碰不得,说都不可以。
做兄长的要谦恭礼让,秉承长兄为父的萧盛选择缩回去,他安抚的推了推顶冒青烟的老管家。
宝来叔不解的看着二公子,皇帝不急太监急,他恨不得端起府中老人的架子,规劝二公子给这个没有规矩,瞪鼻子上眼的下人,立立规矩!
炯炯的目光逼向萧盛,让他拿出大哥的权威来,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仪来。
“宝来叔,我们回去再说。”
“二公子!”
“回去再说。”
萧盛半哄半推的把人带走,他也不是没脾气,只是今日的萧昘和八岁时的那个孩童,在这个哥哥的记忆中重叠了,敏感乖戾,捂着耳朵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伯娘改嫁那段日子萧盛不过十岁,弟弟言语相激他就忍不住回击,爹娘拉开扭打成团的两兄弟,谁都没有责罚,而是告诉为兄的萧盛,多包容些弟弟,他孤零零一人,使些小性子也没什么,日子久了就好了。
整整半年,家人言出必行,无论萧昘如何胡闹,奶奶和爹娘都像块棉花团一样,让他一拳打在上面,也闹不出个声儿,等他打累了闹够了,就好了。
“宝来叔,我代三弟向您赔罪了。”萧盛弯腰作揖,他知道宝来叔并无恶意,只是紧着他们两兄弟而已。
常言道,时势造英雄,他萧盛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家逢巨难作为长子嫡孙,一夜揠苗助长,没萎靡不振也挺过来了,熬过之后萧盛自觉整个人都坦然了。
老管家哪里受得起二公子这样的大礼,连忙扶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拜:“万万当不得,当不得。”这是折他的寿啊。
“咱们现在就顺着三弟,日子久了,他将来成家立业也就好了。”
“哎,只能如此。”老管家想想也是,人都忘性大,日子长了,浮华尽褪,沉淀沉淀,也就好了。
哗啦!
玉臂横扫,书案上的东西被怒扫落地,乒呤乓啷一顿祸害,黄玉镇纸砸在地上头尾分家,端砚倒扣在一堆纸上,宣州那薄如卵膜,坚洁光润,一刀都要卖上三千文的白纸,现在清白不在,浸了一坡黑墨,残叶一样堆着。
毁了案上的东西,男子还不泄恨,触目能及之物,都被他摔在地上,定要看它们粉身碎骨才肯罢休。
垂手而立,守在暖阁里的贵三,左眼皮一跳一跳的,此情此景,他更不敢向萧昘透露自己当日所见,表姑娘与那男子似乎??????
算了,说了就是火上浇油,釜底加薪!多这个嘴作甚!
小主子一提到表姑娘就炸,炮仗似的碰不得。
主子耽于男女之事,如何复家!
表姑娘心有所属也好,琵琶别抱也罢,进京之前断干净才好。
小主子是要认祖归宗的,担下崇耀门楣的重任,所娶的妻子,当然是要相得益彰,旺夫益子才是首选,表姑娘寒碜了些。
这次贵三北上,除了做营生,就是密访谢氏的一门姻亲,当年国公爷胞妹远嫁镇西将军,得以幸免于难,她所生的三个儿子如今都是锦绣人物。
按辈分算,就是小主子的表叔。
三位位极人臣的表叔,未曾忘记亡母的遗志,要重振谢氏门楣。
谢氏那三位表叔,也是周役急于返京的原因,这三人拥立太子,而圣上不喜太子迂拙,更亲近玄鉴深远,少善属文的五皇子。
那三人屡次上柬抨击圣上溺爱少子,抨击长公主擅权营私,自己却暗中笼络各方势力,手已经伸到了长公主幼子——阴平郡王的身上。
这位阴平郡王生来反骨,与生母不和已久,素以匡扶正统为号,结交赵氏宗亲,隔三差五奏弹自己的母亲。
真乃当世一朵奇葩。
长公主临朝数十载,辅佐两位帝君,若生为男子,堪委以帝位,生为女子也是晋国的中流砥柱,圣上亲政后她急流勇退,已不过问朝事,仅余虎符兵权一项在手,掌天下兵马谁不忌惮七分。
当今圣上由她拥立,只要有她支持,可以说是天下归心,皇位唾手可得,她若不允!不是还有阴平郡王么,母死子继,乃是天理人伦。
朝中多少人各怀鬼胎,想着夺兵权的!长公主现在病重,京中是危机四伏!
“你的意思是,萧家之所以遭难,是因为谢家的姻亲,想要扶植萧昘?”伍钺青有些转不过弯来,朝堂上的纷争摆在她面前和摆一团乱麻一样,她也找不到头,理不清收尾啊。
“昌平公主的养孙女,也就是赵氏宗室族长的女儿,正欲与镇西将军府联姻,他们笼络萧昘,并非想要谢氏光复门楣,而是想将他作为昌平公主的禁脔,而后鲸吞萧家的产业。”周役还没有更挑明的说,就是这些人把灭门的屎盆子扣在山贼身上,然后再以剿匪的名义,接收萧家的产业用以养兵。
所以泯城太守避而不见,那是他自保之策。萧家在长公主封地被灭门,积善之家不得善终,日后也能成为弹劾长公主理下不严的罪状。
这些都是背后的博弈,刀刀见血。对于这个久居江湖的女子来说,是难以理解了些,但他觉得让她细细想,比填鸭的一股脑往里塞要好很多,青青很聪慧她会想通的。
“那你呢?”为什么来。
“我只能说,我来迟了。”周役不愿细说,他本在幽州大营,是毒医无意间截获了斥候的密报,他抗命只身前来,也辛亏来萧家埋伏的几人,和他都曾在同一位将军帐下效过力打过山贼。
也辛亏长公主威名仍振聋发聩。
周役自己先到泯城,被镇西将军府的人拦在了门外,他拼死一搏,对战下来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不敢取自己性命,轮番上阵确实拖了一段时间。
他拼死冲进萧家,与伍钺青偶遇时,他恨不得跪谢上苍,也辛亏毒医及时率兄弟赶到,周役得以任性一次救回了心上人。
这些都不需要到她面前邀功,周役想救人,想她好好活着,青青活着,那就够了。
“你让我想想,想一想。“伍钺青要消化这样长一段话,她脑仁儿突突的疼,周役给她端了一杯热茶,搬了把椅子静静坐到门口,让她知道自己在,却不打扰给她压迫感。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参与的人太多了,让人捋不过来。
喘不过气啊!
就是说昌平公主找到了新靠山,这些人想拿萧昘做筹码,讨昌平公主那帮人的欢心,于是就派人到了泯城,勾结山贼杀人越货,还做成山贼报复的样子,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就是说当年谢二公子做的孽,阴差阳错的害死了自己?!
重来一世,自己没死,并不是她提前醒来,而是周役来了,打乱了昌平公主那帮人的计划。
如果没有她,萧盛是必死无疑的,所以,老天爷让自己救的人,不是萧昘而是萧盛。
真正的萧家骨血。
为什么,为什么让她回来救,老天让萧盛自救也可以啊。
非要她回来,是为什么。
天机是什么?太难了,谁能洞察天机,那个啰哩巴嗦的神棍毒医?
他自己也参不透,不指望他。
“周役,我真的必须到庵堂里静修。“伍钺青长叹一口气,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的,或许可以问问庵堂的主持师傅,她德高望重连长秋寺的主持,都忍不住赞叹这位女尼参悟佛法的通透。
她的眼神是困惑的,迷茫的,无助的,周役上前来蹲在心上人跟前,捧起指尖微凉的双手,合掌把它们裹进干燥温暖的掌心中:“你想做什么,我都等你。“
伍钺青勉强对他笑笑,嘴角弯起,眼底沉沉,很是敷衍:“临走了,怎么忽然和我说这个。“不说,她有可能真的跟他上京了呢。
这傻子。
“青青,贵三那个人,和镇西将军府有来往,我怕他害了你,防人之心不可无。“没有什么比她的安危更重要,他冒不起这个险:“萧昘和萧盛已经分家了。“
“分家?!“分什么家,萧昘都不姓萧!
“分了也好,若全都落在萧盛身上,那些人指不定还会有其他手段。“
“该惦记的,照样会惦记,周役,你能帮我送封信么。“她想到一个人,或许那个人能够把萧盛纳入羽翼下,保住他一条小命。
“好。“
伍钺青目光落回男子的面上,高大的男子蹲在自己一手远的前方,剑眉朗目像太阳一样温暖。
男人待女人贵在诚和忠,前者,周役做得挺好,后者,就毒医那个大嘴巴说的,长得全须全尾,仪表堂堂父母双亡,连个母耗子都不招惹。
周役好看么?伍钺青不扯谎,长得比萧昘那种扶风弱柳的勇武魁伟多了,威风凛凛的男子汉的气度。
和他在一起,伍钺青不怕自己下手重了,会磕伤对方冰肌玉肤什么的。
与那姑射仙人,总有些仰望和高不可攀的想法。
周役是活的,像个活在一墙之隔的邻家大哥。
亲近之,爱慕之。
若没有这些糟心的前程旧事,若二人在鹿背山上,就有了后话,她没有遇见萧昘,没有殒命火海重来一遭。
两个人简简单单,相识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