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彬也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做尽了好事,否则怎么会遇上江依依这么个姐姐,虽然她有些奇怪。
他九岁那一年的入冬时节,李默琴去世了。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放学回到家,房东奶奶就把他和妈妈的东西都扔了出来。
他们本来有许多钱,妈妈说有个姓夏的人会给钱让他上学,可后来的某一天,他看到妈妈在给自己打针。
那天李默琴很高兴,絮絮叨叨和他说了很多话,然后忽而就昏睡了。
后来他们就渐渐没钱了,房东奶奶也总是和他们要房租。
江彬不觉得钱是个多么重要的东西,他可以不吃肉,他喜欢吃便宜的玉米,他也可以穿不好看的衣服,只要能穿就好,他也可以不要玩具,坐在门口看水泥地面,也时常会觉得满足。
只要妈妈还在身边。
可是妈妈突然就去世了,伴随着她的去世,他被带去了警察局,那些大叔看他的眼神十分严厉,还给他做了很多检测,他看到针管在自己黄瘦的胳膊上抽血。
他也看到了妈妈闭着眼睛的照片,眼窝深陷,两颊消瘦,他差一点认不出来。
然后有人说要给他联系爸爸。
他说他没有爸爸,以前见过一个江叔叔,还听妈妈说过,他有个姐姐,姐姐叫江依依,要他以后一定对姐姐好。
几天之后,他们说联系到了。
可是他没有等到那个在记忆里几乎连残影也消散了的江叔叔,也没有见到那个只活在妈妈嘴里的姐姐,只来了一个自称是他外公的人,把他带回了家。
江彬其后两年里吃的最好的东西,就是第一天和外公回家时,吃了一个卤鸡腿,后来他再也没有吃过完整的卤鸡腿。
在他看来,外公是一个盖楼房的。
第二天的江彬,就住进了工地屋棚,躺在霉臭的海绵垫上,棚顶会有沥沥灰尘洒在脸上,空气里是永远弥散的青灰烟圈。
两年里,他的生活只有四件事,吃饭,睡觉,坐车,搬砖。
以及他会偶尔想起打针之前的妈妈,和一个给自己买过煮玉米的陌生姐姐。
他再也没吃过煮玉米,因为他没有钱,外公给他吃饭,但并不给他钱。
有时候会看到外公给其他大人发钱,他也会坐在旁边等着,他的绿色胶鞋已经露出了脚趾,昨天被散落的砖块砸了一下,捂出了好大的血泡,他知道钱可以买一双新鞋。
他想要一双新的工地胶鞋。
可是外公没有发给他,他问,其他人就在笑,哈哈大笑,他又问,外公抬手便打了他一巴掌,他摔在地上,四周还是笑声,爬起来去把从脚上掉下来的鞋子捡起来,外公一脚把他踹出了屋棚。
那天飘着小雨,他一抬头,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天空。
他只是跟着队伍,哪里有活,就去哪里。他越来越擅长搬砖,一次已经能搬好几个了,身体也不会再轻易疼痛,很多重量,他已经适应。
总是走走停停的日子,他对d市没有概念,对任何地方都没有概念,他的概念,只是颜色不同的一个又一个工地屋棚,一点也不知道已经来到了d市。
但这次真的很不同,这一次,他不可以再搬砖了。
其他人都在讨论建筑违规,他不懂,只是担心不干活,就会没有饭吃,没有饭吃,就会活不下去。
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只是觉得不能莫名其妙地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还想再吃一次煮玉米。
有人来工地采访,很多穿着漂亮的姐姐,她们问他问题,但他根本听不懂她们的话,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那些人很快就被赶了出去,一直到夜幕漆黑,工地的大门一直紧闭。
他真的一整天都没有东西吃,于是在漆黑的深夜,无所事事地戴上头灯,在空地上搬砖。
他只会搬砖,除了搬砖,无事可做。
他知道这是徒劳,没有人会因为他搬了一夜的砖,就给他一口饭吃,但他想做点什么,偌大的城市,这是他唯一能发出声响的地方。
江彬总是觉得,他这一辈子所有的运气,可能都出现在了那晚的搬砖上,还好他那天发了疯去搬砖,还好那天他没有听从其他人的训斥。
如果他就是得吃上那么多年的苦,才能得到那样的一个晚上,他觉得很值得。
一直搬到了凌晨两点,那个时刻,有人从工地大门旁,翻墙进来了。
一个十分纤细的影子,一道明亮的光束,两人都吓了一跳。
“小孩,我是好人,你别叫,千万别叫……”
是一个女人,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她的手很嫩,也十分细软,还飘散着一丝香味,她捂着他的嘴,紧张地四处看着。
那个时候江彬以为,这是个走错门的贼。
“我是白天来的一个姐姐,你别怕,我们正在搜集证据,你是这里的童工对吧,别怕,我们会把他们绳之以法,然后救你出去的……”她抬手拨了拨他头上的灯,自言自语地嘀咕,“丧尽天良,让这么小的孩子干活,他们肯定是犯法了……”
江彬知道他们,白天的时候,他们说是柏岛的人,要揭露这片黑色工地,他看见那些大人挥着铲子赶他们走,说柏岛就是个小媒体,翻不出大浪。
“哎,小孩,你的灯借我一下行不行,我借光取个证。”她说着,眯着眼睛把四处施工到一半的脚手架看了看。
江彬摇了摇头,灯没了,他要挨打的。
他一低头,额头上的灯就照在这个女人的两手上,他依稀看到了一条麦穗样的手链。
女人忽然静默了起来,似乎被施工到一半的狰狞大楼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那些矗立的水泥板,倒插在黑沉的天幕里,像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兽,泄露着无声的狰狞嘶吼。
“可以上去吗?”她问江彬。
江彬指了指暗处的水泥楼梯入口,没有栏杆,但可以一直走到顶层,他偶尔会爬上去看星星。
那女人沉默着走过去了,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
江彬头上的光照一直打在那处入口上,他站了一会儿,对女人的话,只能理解只言片语,打算继续搬砖的时候,忽然仰头看见那处楼顶,站了一个纤细的人影。
她危险地,站在了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