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在二皇子齐佑身边近一年的时候,终于来了新的人。
那人出现时,一身红裙,面容妖冶艳丽,杜衡看到她的时候,迟疑了一瞬道:“师姐。”
这人正是杜衡的同门师姐,名唤赤瑾。当年,杜衡刚入门的时候,赤瑾刚好被一个富商买下,专门为其效命。而如今,齐佑能将其收归囊下,定是花了不少功夫的。
赤瑾眼中微微起伏,瞥了杜衡一眼,嘴角扯出一丝笑道:“哦,是师妹啊。”
赤瑾来的第二天便不见人影,而当晚,她提着一只被血染透的手臂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杜衡推着齐佑从屋中出来时,赤瑾勾唇一笑道:“殿下,这是赤瑾的诚意。赤瑾的第一个任务,您还满意吗?”
她一身红裳,被血染透,在夜色中显得嗜血而美艳。
很明显,齐佑是很满意的。那天晚上,他和赤瑾独自在屋中说了近半个时辰的话,杜衡一直在外面守着门,直到腿已经冻僵了,才听到门的声响。
杜衡扭过头去,一声红裙的人从门中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冷艳的笑,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便直接走远了。
“进来。”
夜色中他的声音清凉如水,她走进屋去,他正坐在书案前,桌案上摆着十块红色的木牌。她走近后,才看清那牌子上黑字写着的,正是她们十个女侍卫的名号。
在十块牌子旁,还有一块崭新的木牌,上面写着“赤瑾”二字。
她心里不由一沉,脚步不觉放慢,走到他身旁。
他拿起“赤瑾”的牌子,正对着那十块牌子,问她道:
“你觉得,应该换掉哪块?”
他的声音太平静了,仿佛那只是一个游戏。她的目光从所有牌子上略过,也略过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块,只觉得无比刺眼。
她沉默不语,手心冰凉,她不知道他这样做的意图。甚至,他将她的生死也摆到这张桌子上,就这样让她挑选,她心中在猜测着,可惜她总是猜不透他的。
齐佑的食指轻轻点了点手中握着的木牌,示意她该回答了。
杜衡悄悄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仿佛这样能使她看起来不那么紧张——他很不喜欢看到她紧张的样子。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其中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鬼珠。
“为什么是她?”他缓缓道。
她垂下眼眸道:“三个月前,她去刺杀张大人,失手了。”
他的手指转着手中的木牌道:“为什么当时我不知道。”
“因为后来,我帮她杀死了张大人。您便没有听到消息。”
齐佑手中转着的木牌停了下来,他突然伸出手,缓慢地将她左手的衣袖捋起。在她的左手腕处有一条极长极丑陋的旧伤疤,在旧伤疤上蜿蜒着一条很深的剑口留下的疤痕,那正是她三个月前帮鬼珠杀张大人时留下的。
那一晚,情势十分凶险,剑口差点割断了她的经脉。幸好那几天,齐佑出门不在。
他看着两条伤疤,一新一旧,旧的是他亲自送她去受的,因此废了她这只手。新的,是他安排鬼珠去死时,她突然闯入而致。当晚,他下足了人手,确保鬼珠可以为完成任务而丧命,可是中途却听到她也加入了打斗,他趁着脸色,立刻下令撤去了人手。
即便如此,这条伤疤也差点要了她的命。
这一切她自是不知道,她低头看着他的头顶,他苍白的手掀着她的黑色衣袖,目光停在了她的两条伤疤上。
似乎过了许久,他才放下她的衣袖,抬起头微微皱眉,他看着她的眼睛道:
“你知不知道,你这条命是我的。”
她怔了怔,便立刻跪下道:“杜衡知错,愿意领罚。”
她低头看着地面,拼命压制住手的颤抖。
很久之后,她才听见木牌翻动的声音,紧随着“咚”一声,鬼珠的木牌掉在她的面前,她将木牌捡起道:
“杜衡领命。”
赤瑾的加入,对她们并未有多大的影响。赤瑾来后,没过几天,便又消失在了这片宫殿。
杜衡从前便听说,赤瑾最擅长的便是易容和模仿,所以极有可能被派去冒充什么人。
又过了几天,杜衡身边的女侍卫便开始一个一个被换去,没有人议论,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个月过后,她身边也仅剩下两个熟悉的面孔了,而这场安静的杀戮终于也这样结束了。
杜衡在他身边三年,曾经看过两次这样的换血,而到第三年,当被换的人终于变成她的时候,她想,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别人总说她是特别的,所以,听着听着,还真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呢。
不过是这样。
那一年,离她在他身边满三年前的两个月,她收到了一个任务:要去接从边境来的一个和亲公主。
迎亲队伍的人数众多,她作为二皇子的人,被直接安排到了离公主最近的一队。她早已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其实她也早就听说,皇上已经准备将这次的和亲公主许予二皇子齐佑。
她出发前,齐佑只简单地吩咐了一句,保护公主。她照常领命,像以前出发的每一次一样。
护送公主的一路尚算顺利,只不过在快到京城的时候,遇到了一群蒙面之人。他们五十多人,从山路的上段跃下,将护送队伍堵在了山路中间,一群人直冲着公主的轿子来。
她一直护在轿子旁不离开,不一会儿,便看到黑衣人已杀出重围一路逼近轿子。她出剑迎战,却在第一回合交手时便识出了来人的身份。
与她交手的黑衣人手腕上有一个标志,那是二皇子手下的秘密护卫才有的标志。她惊讶之余,退后几步,看向其他黑衣人,在混乱的交战中果然看到了熟人——赤瑾。她虽然蒙着面,但是杜衡一眼便能看出。
不一会儿,赤瑾就已经杀到了杜衡面前,她低低道:“让开!”
杜衡看着其他黑衣人,有片刻的犹豫,可是齐佑只对她说要保护公主。杜衡再三犹豫之下,还是顶住了赤瑾的手中的剑。
两人一交锋,赤瑾下手便尤其得狠,杜衡的功夫不敌她,被她一直顶到轿子上。
赤瑾趁她没注意,便向轿子中的公主刺去,随着公主的一声尖叫,杜衡的右手臂生生挡在了剑前。剑入骨肉时,赤瑾也吃了一惊,杜衡便趁机用肘顶她的后脊。
赤瑾叫了一声,反手杜衡抵到了一边,看着她灰白的脸冷笑道:“你是真蠢还是想装可怜。你左手已废,若再失去这只手,对殿下还有何用?还是你以为殿下会顾及情面,留一个没用的人。你当他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啊?”
最终,外围的人逐渐聚了过来,赤瑾看了看周围,二皇子交代她的她也已经完成,便带着几个黑衣人便离开了。
待她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她也成功护送公主到了皇宫。
在圣上面前,公主还称赞了杜衡的护主行为。杜衡站在齐佑身后,低着头默默地听着。
公主说到杜衡为了保护她,不惜用她自己手臂挡剑时,齐佑摩挲着茶杯的手指突然停下。
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杜衡便知道,他此时心情不是很好。
最终,皇上夸赞了二皇子的手下忠心护主有功,又赐了二皇子齐佑府邸,待择日完婚。
齐佑起身谢恩,可眼中是冷的。
一切都按他想象的在进展,皇上会调查行刺公主的事,最有嫌疑的自然是觊觎齐佑娶公主的几个皇子,而他的人护主有功也让皇上十分满意。
没想到的是什么?他想过她会奋力保护公主,他也让赤瑾跟她随便交手即可,可是没料到她尽心护那个公主,已经到不惜牺牲自己手臂的地步了!
这一切,在他听起来是那么刺耳。
回去后,杜衡便收到口传的命令,因她手臂受伤,不能担任原职,即日起调到兵器库,由赤瑾顶替她原来的位置。
她跪下领命,右手臂的伤口还在作痛,差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第二天,她收拾了行李到兵器库,一路上皆是冷眼,见了她便如瘟疫一般。
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二皇子一不用无用之人,二不用做事不力之人。这两条她都有,任凭功劳再大,怕是也躲不过今年这一劫。
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到了这一刻,她却也始终没有恐惧过。
尽管如此,夜里因臂痛而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之时,也会想,今天没有她先喝药,他的药喝了吗?他也会让赤瑾先喝才会喝药吗?他会杀她吗?她的那块陈旧的木牌也会被扔到尘土里吗?
这些想法像细小的火焰撩着她的心,那么微弱而卑微,却又让她辗转不能忘。
一个月后,她的手臂终于好得差不多了。虽然很多招式还用不了,但基本的提剑拔剑已经没问题了。
这一个月,她没有见过他一次。只是偶尔听说他好像染了风寒,什么时候又发了脾气种种。
又过了半个月,她终于再一次收到了命令——去城外将邻国陪送的公主的嫁妆护送回京。
嫁妆都已经到了,看来婚事也近了吧。
她当天领了命,便即刻出发了。走的时候,还按齐佑的吩咐,带了不少一群人去。
嫁妆有三大车,由她带的人和官兵一同护送。而京城外的那段山路又易攻难守,所以她带的人和官兵走了另一条比较曲折但相对而言比较安全的路。这也是齐佑交代过的。
护送的第二天傍晚,官兵们喝茶的时候,突然来了一群山贼打扮的人要劫货。两方见了面便打了起来。
然而这一切也在杜衡的意料之中,出发前,传达命令的人便已告诉她,要她灵活保护这批财物,配合我方的人。
杜衡一边和“山贼们”周旋,一边适当地受些小伤,使一切都更自然一些。
打斗了半天,她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眼睛。那人是二皇子的亲信之一,也是二皇子手下最得力的助手之一。杜衡在齐佑身边时曾经与他多次接触,知他为人忠诚可信。
他也一眼看到了杜衡,提着刀便从人群中杀了过来。
杜衡也一步步地向他靠近,两个人都缓缓地向装着财物的车后移。
两人间仅隔一人时,杜衡挥剑欲斩杀那人,转过身去,冰凉的刀峰便直接插入了自己的胸口。
她被刀直接冲到了后背的嫁妆车上,眼前是一片血色,她还下意识地抱住刀锋,看着眼前的人从胸前拿出一张布帛,那布帛已被他胸口上溅的血染了色,他展开布帛,上面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字迹。
她眼前一片虚晃,只看到自己的名字,还有前面的“杀”字。
杀杜衡。她偏偏只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三个字。她从前是很喜欢看他写自己的名字的,他的字迹清瘦而有力,字如其人,她曾经描摹过他笔下的她的名字。
那一刻,真的很疼啊,她的眼泪在不觉中竟流了下来。
面前的人道:“奉殿下密命,姑娘好走。”
他骤然拔出插在她胸口的刀,在她闭眼之际,重新插入她的身体,将她钉在了车上。确认她已经丧命之后,才拔刀离开,将手中的布帛撕成了碎片。
他抬起头看那天的天色,正是傍晚,夕阳已下沉了一半,依然灼烧着天际。
宫中,齐佑正喝着苦涩的药,抬头望向窗外的天色,突然胸口一阵痛,如重击一般,猛然将刚才还未咽下的药咳出,伴随着血液的腥甜味。
日与夜之间,血色的交替。这一天,火红的残阳终于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
正如她的生命,他的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