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恩时离开庐山之后,漂泊依旧,倏忽月余。途中偶遇两人,一是“九玄剑”荆松,彼时已在江湖上闹了个天翻地覆,人人避之不及。萧恩时见到这少年却颇觉亲切,于是又请他喝酒。
这已是他们第二次共饮,将醉之时,荆松竟失口吐露了些身世。原来他自幼无父无母,被“九玄剑”荆问抱养,四岁开始练剑,“你知道……么,除了练剑,就是——练剑!我小时候,总是挨打……”
“师父说:‘只要不惜性命,就没有人敢打得过你!’
萧恩时默然。他似乎明白了这少年背上为何脊背之上横七竖八、大大小小的满是伤痕,也明白了九玄剑所向披靡的根本所在,那就是:不怕死。两强相博,勇者胜。
但是,为何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争出个高低上下呢?别说异域海外,中土的武林门派就何其多也,各有所长,谁又能真正自诩为功夫天下第一?
他思虑良久,终于还是将这疑问说了出来。荆松这么年轻,委实不忍眼睁睁看着这少年踏上像他师父一般的不归路。
就听这少年忽道:“你知道荆轲么?”
此人谁不知道,孤胆刺秦王的燕国上卿,堪称古往今来最有名的剑客。
“师父总说:‘我们是荆卿的后人,一定要将他的剑术发扬光大。所以,九玄剑,天下第一!”荆松忽然敲着破碗唱起歌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高亢何等相似,只不过强硬更甚,恍惚间,竟觉着连眉眼也依稀有那么些相仿了。不过他很快摇了摇头,甩掉了自己这个可笑的想法,“怎么可能?必是我酒吃多了,又或者太过思念天意所致。”
不期而遇的另一人却是吕婆。一一叙了别后情事。吕婆嗔道:“我得骂你。你思念林姑娘是真,但人死不能复生,这最浅显的道理你都想不通?”萧恩时叹道:“我只是心中存了侥幸之念,万一——”
话没说完就被吕婆一口打断,“啥万一?这世上没有万一。倒是可惜了杨姑娘,她一开始就对你颇有情意,连我这昏花老眼都瞧得出来,偏你装得不知。如若不是,干啥人家非要救你,还千里迢迢地陪着上什么庐山?”说着情不自禁长叹一声:“可怜,又是个痴心人哪!”
看他黯然不语,又忍不住安慰道:“我老太婆快人快语,你别见怪。”萧恩时仰起头来,眼角湿润,凝视着屋顶,喃喃道:“婆婆责得很是。”
吕婆皱眉道:“别这副熊样。不管杨姑娘是死是活,那臭婆娘骗得你们如此之惨,你就不想着报仇?”
萧恩时道:“怎么不想?我决计不会放过她。只是我想先寻到天意,这么久了,真怕她出了什么意外。”
吕婆思忖了半日,道:“那鬼教之人手段阴险毒辣,单凭你一个儿,虽说智勇深沉,恐怕还不是对手。反正我老太婆也活够啦,左右闲着无事,情愿搭你一程可好?”萧恩时一怔,当即起身施礼,“多谢婆婆。”
商议良久,吕婆道:“那教主煞费苦心才得到藏宝图,必定带人赶去掘宝。”遂决定先从宝藏入手。这图当日他曾复制了一张,当下取出,细细察看。
这图并不复杂,加之山川河流道路标注得十分清楚,几番推敲下来,大致确定是在河南府巩县附近,二人便连夜启程赶去。
这巩县隶属西京洛阳辖下,本为古邑,因“南山北水,山高水来”历来被视为风水宝地,相传这里是河出图、洛出书、伏羲画八卦的地方,乃阴阳五行术数之源。本朝太祖赵匡胤原想准备迁都洛阳,由于大臣们反对没有实现,但在巩县修建皇陵却成了定制,太祖永昌陵、太宗永熙陵、真宗永定陵均设于此,帝陵旁还附葬有后妃、皇亲、子孙和功臣墓等数十座。
奇怪的是,这古城之中竟空无一人,城墙、街道、房屋整齐有序,店铺也没有上门,包子馒头依旧堆在蒸屉里,案板上的猪肉依旧新鲜,一切都是原先商旅云集的热闹场面,只是不见了人,连牲畜都没有发出声响,竟似在眨眼之间变成了座空城,或者说,死城。
城中央却兀然堆砌了一座高高的山丘,山丘顶部是片密密的枯立木,枝干都是黑色,一株连着一株,互相攀连支撑。遍地都是死尸、骷髅、被支解的躯干和诸多腐烂发臭之物。
看到这阴森诡异的情形,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果然像是那鬼教的作为。”萧恩时道:“这些人善事用毒,今儿起咱们吃饭喝水可得格外小心了。”
一直到了晚间,城里城外漫说是人,连个鬼影儿也不见。这就奇了,难道阴司教尚未举众前来,又或是业已得手而返?
复看那藏宝图时,只见巩县城外有座山峰,上面用朱砂画了个圈。依照方位寻去,便到了浮戏山。
这浮戏山可是大大有名,据《山海经》中记载:此山“烟霞弥漫,万顷茫然,峰峦尽露其巅,烟移峰动,如众鸟浮水而戏……天下奇观也”。传说赵匡胤青年之时登临此山,见一山中老人,以树枝画棋盘,以红、白石块做棋子,二人对分输赢,攻守之间授之机宜,赵氏醍醐灌顶,多年后果陈桥兵变,黄袍加身。
上得山来,只见红叶满坡流金溢彩,峡谷深叠百丈玉翠,香草葳蕤丛生,紫气蒸腾,祥云萦回,端的是块风水宝地。不过他俩却无心欣赏这怡人美景,正边走边四下里探查,蓦地道旁草窠中刺出两杆长矛,喝道:“什么人?”跟着蹿出两名兵丁。
萧恩时未及答言,俩兵丁已不由分说地将矛头直戳到他们胸前,“鬼鬼祟祟,干什么的?”
吕婆有几分生气,“放你娘的屁,我老太婆一个,能干什么的?你们鬼头鬼脑,倒是干啥子的?”
左首兵丁怒道:“凭你也配问本大爷?看你们就不像正经人,赶紧受绑,随俺们上山见将军去!”说着便抖出绳索。
这一来萧恩时脾气再好也不豫,见他们不由分说上来就动手捆人,不言声只将脚一伸,左首那兵丁登时“咕咚”一跟头,结结实实地摔在山阶上,磕掉了门牙,满嘴是血。吕婆哈哈大笑,顺势在下余那人肩上轻轻一推,那人身子旋转,仰面“骨碌碌”滚了下去。
俩兵丁挣扎着爬起,向山上飞奔而去。吕婆道:“这些忘八龟儿,惯会仗势欺人。要依着我老太婆以前的性子,一掌一个就结果了——”
语未毕,山上忽飞下来几根流矢,“噗噗”射在附近树干上。抬头遥望,只见层峦叠嶂之中露出一带寨墙,更有几座峰火台矗立其间,高高挑出一杆紫色令旗,上写斗大“孟”字,原来是到了宋军的营寨。
箭镞不断向他们射来,萧恩时眉头一皱,也不闪避,飞身直上,几步便到了寨前栅门。先头那吃过亏的两名兵丁正躲在墙垛之后指挥弟兄们放冷箭,见状吓得大叫:“这人邪门,快,快射!”
萧恩时哪还容得他们放箭,“嗖”地越过了墙头,正要教训教训这几个家伙,冷不丁后面射来支弩箭,力道极强,他用袍袖一卷,反手甩了回去。后面那人“哇呀”大叫一声,闪避不及,肩头中箭。
他回头看时,来者是一员披袍挂甲的猛将,赤红脸膛,长髯及胸,生得虎背熊腰。此人名唤孟良,本是太行山的绿林好汉,专一干那劫富济贫的勾当,人称“公道大王”。后被朝廷招安,编入宋军行伍,为杨延昭部将,在对辽防御中成为赫赫有名的北军军官。
宋室在巩县修建皇陵之后,朝廷在浮戏山驻扎了大批军马并筑起了一座座鹿砦,提调孟良为守将。登上此寨,远山近水茫茫苍苍,松柏森森。登台远眺,可看到全城风貌。
那孟良为人忠厚憨直,平白无故地遭人回射了一箭,倒甚是敬服萧恩时武功高强,问清来龙去脉之后,反将那几名兵士责骂了一通。
原来山中守军们已发现县城内旦夕变化巨大,是以这几日多加了小心,对嫌疑人等均详加盘问。方才萧恩时和吕婆进山之时东张西望,神情严肃,异于寻常游客,因而不合惹来了麻烦。
孟良一头笑说“不打不相识”,一头传令摆上宴来,虽是军营清苦,山珍野味倒也不缺。席间萧恩时说起“有位朋友曾治愈了杨元帅寒痹之症”,双方更觉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