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元殿,东殿。
夜色浓稠,月悬中天,风透轩窗花香氤氲。
八宝菱镜中映出一双寒如碧水的眸子。
绯色裙角,浅浅衣袂,罩了件深黑色披风,推门步出了长阶。
她行动如风,影子般掠过宫墙,越过守卫,径直走向皇帝的寝宫。
孙喜正趴在脚榻前打瞌睡,宫中只有盛宣帝的咳嗽声,隐隐回荡。
有气无力的,回天乏术的。
忽然一盏烛光扑灭。
孙喜忙挣扎的起身,拿起灯台点燃。
猛的一回头,身后就突然多出来一个人。
“林将军!”孙喜身上一哆嗦,被她身上的霜露冻到了。
汝华浅浅而笑,伸手接过他手中灯盏,“孙公公放心,几句话,说完就走。”
她伸手淡淡一推,孙喜只觉得身上一轻,就被她关在了门外。
盛宣帝仿佛听到了外边动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从床上爬了起来,坐的僵直。
汝华放下灯盏,缓缓的挑开了纱帐。
“陛下病的不轻。”她挑了下眉,细细的叹了一口气。
盛宣帝浑浊目光中仍然带着警惕,恨恨的开口,“你竟然还敢过来见朕!”
“你说,是不是你从中作梗,挑拨朕与东宫的关系,林家一门,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哈哈哈!”
他说着狂笑了一声,“早知道,朕当初就应该听了元参的提议,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汝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一个人发疯,又哭又闹的捶着龙床。
“陛下是错了,而且错的更早。”
她欺身上前,压霜赛雪的一张脸,“陛下以为一场上元殿天火,不是上天的责罚而是恩赐,因为这场火带走了所有的厄运,赵皇后疯疯癫癫,陛下可以广纳天下美人,秦贵妃一命归西,留下四皇子失了母族倚仗,只能依附于你,父慈子孝。”
“这且不算,陛下最错的是真的相信太子在那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盛宣帝面色惨白的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汝华冷笑,“你真以为,自己能够蜗居在这寝宫里安享晚年吗?”
“真正的太子荣辞早就死在了三年前的上元殿,现在手握大权只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而已!”
“而这个人!他不会对你存半分父子之情,更不会怕什么弑君篡位,陛下每日定时喝着太医院开的药方,殊不知你的性命,早就被阎王爷盯上了!”
“不可能?!”盛宣帝脱口否决,剧烈的摇头,单薄的肩头不断颤抖。
“朕是真龙天子!朕怎么会这么潦草收场?你骗朕!你要为了林家一门报复朕!你故意的!太子他是朕的儿子,他不敢弑君,他不能杀父!”
汝华拧眉,“他不是!”
盛宣帝挣扎着捂住双耳。
汝华怒火攻心,一把拽住了他的手,目光灼灼,“时间不多了陛下!”
“北央的百年基业难道要落到一个外姓人的手中吗?”
她转身铺开了桌案上空白的圣旨,一把将毛笔塞到了盛宣帝的手中。
“写!”
“四皇子荣彦之妻姚氏,腹中已有皇嗣,太医确诊过是男胎!写你过身之后,皇位就传给这孩子!”
姚氏怀的的是男是女,她虽然并不知道,但此刻只要盛宣帝相信,并写下圣旨就足够了。
就算姚氏生下的个女儿,再来一招狸猫换太子,随便找个男孩儿顶替就是了!
盛宣帝一瞬间被强迫接收了一堆的消息,脑子都要不会转了,只能机械的摇头,一双眼目光越发涣散。
汝华眼底寒光一亮,手中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写!不然,我现在就送你去死!”
冰凉的刃面贴在皮肤上,盛宣帝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来。
他僵硬的拿着笔,颤抖着写下了圣旨,一下子瘫痪在了床上。
汝华一把攥住圣旨,眼底一抹幽光,朱唇皓齿,冷冷一笑。
成了……最后一步!
她唇边笑意微散,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了她拿着圣旨的手上。
楚岚缓缓贴近她的耳边,声音沉如巨石坠地,眼底笑意不改,眉峰却透着冷寒,“你是谁?”
他指尖落在了她的下颌,一寸寸摸过。
没有面具。
手中匕首一划,她偏身挣脱开他的手,割断了他的一缕头发。
楚岚神色微紧,缓缓向她伸手,“把圣旨交给孤。”
汝华唇抿如线,无动于衷。
楚岚眉心微蹙,略一喟然,“这外边铜墙铁壁,到处都是孤的人马,你是插翅难逃的,不要负隅顽抗。”
她神色微沉,没想到他竟然沉得住气,一言不发的跟在她的身后。
楚岚走上前去,轻而易举的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把夺下圣旨扔进了香炉里。
她没反抗。
“大半不睡夜跑到这里,就为了向一个将死之人,检举孤的罪行,说说吧,你想怎么样?”他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眉心微不可察的冷气,透露出了心底的怒火。
汝华讽笑,拂衣懒得多看他一眼。
楚岚咬了咬牙,一把扳正她的脸,“若不是没看出来面具,孤只当你是疯了,林白溪!”
“费劲心机的对付孤,你到底为了什么?”他琥珀色眸子淡成了霜雪,扑面直冻结在她的眼底。
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她眼底逐渐蒙上了曾血色,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一报还一报。”
她字字清晰,咬碎在了齿间。
楚岚手指缓缓滑落,冷冷清清的紧盯在她脸上,“孤瞧你是真的疯了。”
一报还一报?
这句话他从无数的人口中听到过,早就已经腻了。
可她不能说……
这句话不该从她口中听到……
他此生,对过她一人千依百顺的好!
“我没疯。”她暴怒,握拳冷笑。
她就算是疯了,也轮不到他来指责!
楚岚倦怠拧眉,他根本不想跟她争论,谁疯了。
他伸手一把叩住她的双手。
她挣脱,匕首直刺他咽喉。
他用力一拧,她手中匕首坠落。
她旋身,足尖挑起匕首,狠狠地撞开他一步。
锋利的匕首,在他的颈间,留下一道细窄的血痕,妖娆的染红了雪白的衣襟。
楚岚不再留情,一把她拉在身前,冷玉般的指尖用力一扭。
手腕脱臼,匕首坠地。
她眉心冷汗紧随着蜿蜒流下。
她内力还未恢复全部,正面抗衡,不是他的对手。
楚岚俯身替她擦干净眉心汗水,眼底神色露出一线裂痕,幽幽的叹息,“你怎么能想杀孤呢?”
汝华冷笑出声,眼底晶莹一抹水光,双唇咬出了腥甜的鲜血。
没受伤的手,一把挥了下去,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呸!”她眼底有熊熊烈火。
楚岚生生受了这一巴掌,眼中微光泯灭,沉如暗渊。
他毫不犹豫的擒住她完好的最后一只手,用力一错。
骨节作响,她却一言不发,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非要如此吗?”楚岚心底微微一疼,弯腰将她抱起。
一脚踢开殿门,他径直抱着她走了出去。
涵元殿前灯笼摇晃,安静的不闻一丝声响。
楚岚把人放在了床上,撩起衣袍,直接坐在了脚榻上,偏头就是她冷的刻薄的脸。
她侧目淡淡瞧他,一只手藏在身后,强忍疼痛努力尝试着握拳。
“还不肯死心吗?”他心倦的看着她,伸手按住了她跃跃欲试的手。
汝华冷冷偏头,放弃了手上动作,却也对他视若无睹。
楚岚微微眯了下眼,“孤怎么做,你才能死心塌地的留下?”
她不答。
楚岚抿唇,“你若是不回答,孤就只当你默许了。”
“滚。”一双手腕隐隐作痛,汝华冷厉的呵斥了一声。
他的话,她现在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那她的话,他也并不打算理会。
楚岚伸手捏在了她的下颌,一颗雪色丹药,顺势喂进了她的喉中。
痛苦的低咳了两下,她目光凶狠的看向他。
楚岚替她拍了两下,淡淡目光中夹杂着几分异样的情愫,“不会有事。”
她怎会信,一脚踹在了他的心口。
楚岚伸手捞了一把,没让她得逞。
“你同意了的。”他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缓缓起身,从脚榻上站了起来。
“说好了要嫁,你今夜反悔也来不及了。”
楚岚淡若无痕的抬眉,指尖一路划过,落在了她的腰间。
眼底一簇星火,汝华不觉间一身热汗。
那颗药。
腹中郁郁沉沉的生出一抹燥火,她眸光一沉,脱口骂到:“下作!”
他不做否认,“那又如何?”
……不能写……就这样吧……你们懂得……不懂我也没办法……自行脑补好了……
……
凤藻宫,赵皇后昏昏沉沉的枕臂半梦,不知不觉,却泪染了衣袖。
身边的宫人轻手轻脚的上前,想要熄灭一旁灯火,赵皇后却忽的一把抓住了宫女的手。
“娘娘,天色已晚,该睡了。”宫人轻声细语的劝哄。
赵皇后摇头,固执的坐在椅子上,“本宫不睡。”
“娘娘,这里冷。”宫人无奈。
赵皇后自言自语道:“不冷,等等!”
她伸手摸了摸脸上泪痕,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几面前。
那一晚,径山寺。
她与清惠,为腹中孩子烧香祈福,一住就是三个月。
生孩子的那一天,下了场大雨。
后来她就昏迷不醒了。
第二天,醒来她之后,才知道当晚清惠也产下一子。
两个孩子同一晚出生。
放在一处照看。
原本以为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可是……
宫女见劝不动她,轻叹了一口气,只能守在一旁陪着。
原本只以为,今晚只能等皇后娘娘撑不住睡着了再做打算。
没想到,殿外突然跑进来了一名小太监,急匆匆的跪在了皇后面前。
“皇后娘娘,殿外清惠长公主求见。”
宫女大吃一惊,清惠长公主?
长公主已经在径山寺清修了十几年了,怎么突然就回了丽京城。
而且人还来了凤藻宫!
赵皇后神志不清,长公主应该知道的,突然拜访,总不能是为了叙旧?
“让她进来。”赵皇后一瞬间,眼底恍惚全无,清明一片。
宫女顿了一下,微微垂下了目光。
小太监点头,飞快的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门外一声动静,殿门被人推开。
一名身着道袍的女子走了进来,身材高挑,婀娜多姿。
眉眼一抹清冷的笑意,清惠长公主淡淡的瞟了赵皇后一眼,许久之后,才缓缓上前行了一礼。
“见过皇后。”她眼底神色微闪。
原本听到赵皇后清醒的消息,她还不信,现在亲自看到了人,似乎还真是清醒过来了。
赵皇后眉心紧了紧,目光瞥了一眼,旁边的宫女。
命令道:“你下去。”
宫女冷不防,赵皇后突然正常的开口,一时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清醒,踯躅的站在原地不敢动。
“皇后让你下去,你没有听到吗?”清惠长公主蹙眉,冷笑着扫了宫女一眼。
“本宫与皇后娘娘要说体己话,真是没有眼色。”
宫女忙跪地请罪,不敢多留的关上殿门离开。
她怎么也想不到,赵皇后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清醒了。
而且还见到了清惠长公主。
殿中只剩了两人。
清惠长公主上前走了几步,含笑斟了一杯茶水,“没想到,皇后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见本宫,这份情谊,可真是难得。”
赵皇后站了起来,目光中微不可察一抹幽光,“本宫有话要问你。”
“哦?”清惠长公主轻笑了一声,饮了一口茶水,平平淡淡的回应了一声。
“本宫已经在径山寺清修十几年,皇后娘娘的问题,只怕是找错人了。”
赵皇后抿唇,摇头,“不,本宫要问的就是你。”
清惠长公主蹙了下眉,“皇后娘娘要问什么?”
赵皇后向她走了过去,目光定定的看向她,清亮的逼人。
清惠长公主顿了一下,面上神色不改,却悄无声息的向后退了一步。
“当年你我一同在径山寺产子,你可还记得那个夜晚?”赵皇后声音有些颤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