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而天色已晚,青墨色锦被上描着刺金牡丹,国色天香,横添一笔旖旎。
幽暗中,浅显吟语散成低低喘息,静如秋水莲塘。
汝华缓缓蹙了蹙眉。
鲛纱红帐外,一点暖红的灯光,一室熠熠如洒了金光。
“子襄。”她侧眸,轻声唤了一声。
栾子襄细微动了一下,牵住她的手,缓缓闭眼。
汝华眸光微敛,半枕在他的身上。
呼吸纠缠间,近到能听到心跳声。
一炷香,天边悄然挂了一弯半明半暗的月牙儿。
汝华缓缓睁开了眼,目光自他紧实莹白胸膛,落在了那微微拧着的眉心。
门外一片寂静,侍女一应皆已识趣的退下去。
拢了里衣,踩在了地上。
玄金色长裙,玉带束腰。
汝华随手簪了发,转身回到榻前。
指尖落在一旁散落的外袍上,她准确无误的拿到了栾子襄的腰牌。
转身推门离开。
夜色笼罩中的凉州城,已没了几个人影,街上空余几盏迷离的大红灯笼,照在了她的身上。
汝华脚步落得极稳,一步步走向目的地。
皇宫门前,御林军注视着缓缓接近的黑衣女子,手中长枪一横。
“宫门重地,闲者退让!”
汝华扫了一眼,不见御林军统领韩乔,想必还在巡视内宫。
她淡淡的拿出腰牌,“开宫门。”
赤金腰牌上,古朴镌刻一个“襄”字。
职守御林军皱眉,大惊失色的收回长枪,却并没有退后。
摄政王的腰牌怎么会落入一个女子的手中?
汝华向前逼进了一步,“怎么?你们的眼中只剩下了御林军统领韩乔一个?摄政王的腰牌也比不上了是吗?”
御林军听她直呼统领韩乔的大名,打了退堂鼓。
退后了两步,让开了宫门前的路。
“敢问姑娘是何人?入宫何事?”
汝华没理会,径直走了过去,“朝廷机密,岂容尔等质问。”
御林军目送汝华背影消失在宫门后,也曾派人暗中盯梢。
只是宫中的路,再没有人比汝华更清楚的了。
三两个拐弯,便甩丢了这些人。
轩窗中透出了彻亮灯火。
汶帝伸了腰,打了个哈欠,影子在窗纸上拉的极长。
“陛下,困了吗?”内监在一旁弯腰。
“朕实在抄不完了,今天到此为止,你收拾了这抄写的四遍,先往摄政王府送过去吧,省得大哥又要拿此事,罚朕出气。”汶帝摆了摆手,恹恹的趴在了御案上。
内监应了一声,手脚麻利的收拾好东西,用宝盒装了。
“让外头宫人站远点儿,朕正头疼着,要清静些。”汶帝又嘟囔了一声。
内监点头,关上殿门离开。
汝华目送宫人走出许久,背靠廊下石柱,影子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角黑裙随风飘荡,像是一抹孤魂,又像是一簇黑烟。
借赵夫人三个胆子,也不会拿性命遮掩背后指使的人,能够有如此威慑力的,除了詹尔,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若非迫不得已,她真不愿意对詹尔出手。
哪怕是明齐告诉了她真相,哪怕詹尔并不适合当这个皇帝,可只要他谨守本分,不玩弄些上不得台面的花招,她愿意忘记从前的一切。
脚步静默无声,汝华推开了殿门,纤细修长一抹影子,倒映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
汶帝正心烦意乱,担心着赵夫人到底有没有完成他交代的任务,听到了殿门推响,一下子拍案而起。
“滚出去!没有朕的吩咐,哪个不要命的闯进来?”
他怒气冲冲的走出了内殿,目光顿了顿,脸上出现了片刻的错愕。
“林白溪?”汶帝皱了下眉,怔怔的看着汝华,“天色已晚,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好啊,私闯宫禁,朕要治你个居心叵测之罪!”他铿锵有力的握紧拳头。
汝华绕过他,缓缓的坐在了御案前,目光如炬停在他的脸上,“现在,你是不是还要再多加一条蔑视天子的罪名?”
汶帝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坐在了他的位置上,脸色又青又白,“放肆,你信不信朕砍了你的脑袋!你知道自己坐的是谁的位置吗?你别以为仗着大哥的宠爱,就能肆意妄为!”
汝华嘲讽的笑了笑,“詹尔,你第一次上朝,躲在龙椅后颤颤巍巍,那时候,可曾想过有一天能坦然说出这些喊打喊杀的话?”
汶帝龙袍抖了一下,“你喊朕什么?你凭什么喊朕詹尔!混账混账!”
声音有一瞬间的破音刺耳,汶帝左顾右望,掂起身边一只敦实的木凳,惊慌失措的砸了过去。
汝华一挥手躲了过去,目光逼视他的眼睛,“你不是常常梦到我吗?在梦里,可曾回忆起,三年前的那段往事?”
汶帝仓惶的摇了摇头,如同甩去什么邪祟一般,“谁指使你来的?谁指使你来装神弄鬼的?是……是秦国公?还是大哥?”
汝华眸光微闪,淡笑了一声,“看来陛下并不想见本宫,可又为什么要指使赵氏寻衅呢?”
“你莫非当别人都是傻子了吗?詹尔,你的聪明全都用在了谋害自己亲人的身上了吗?”
汶帝一个冷颤,魂不附体的看了眼面前女子,明明是一张迥然不同的脸。
可他……从这逼进的眉眼之间,竟然看出了七八分肖似大皇姐。
“朕没有……”汶帝喃喃自语,陷入了几分魔怔。
汝华站在了他的面前。
从前只到她肩膀的少年,如今已经需要她抬头仰望了。
“詹尔,我也已经离开了三年了,三年还不足以让你看清吗?”
汝华叹息显得苍白,詹尔是她眼看着一步步长大的,比之明齐更多了三分的真切的亲情。
汶帝茫然的低头看着她。
“你认为是我一手把持朝政,挡了你的去路,你认为是我剥夺了你的皇权,禁锢了你的翅膀,现在呢?”
汝华略一勾唇,“南魏这三年没有了我这个绊脚石,你走的更远了吗?”
汶帝不知道是怒还是惧,声音竟然带了几分哽咽,“朕是皇帝,你们不听朕的,你们就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
“所以我也是乱臣贼子,陛下先杀明齐,再杀了我,一切都是替天行道、拨乱反正吗?”汝华略一垂眸,眉宇间一抹清冷。
“你……你真是……”汶帝嗫嚅半晌,“你真是大皇姐?”
汝华抬眼,一抹幽光,“她已经被你杀了。”
“不不不!”汶帝矢口否认,痛哭流涕的一把扑在了她的身前,“朕没有,朕没有杀大皇姐,朕也没有杀明齐,是楚先生!是他害了你们!”
汝华顿了片刻,缓缓推开他,“都已比你大皇姐高了,别这么哭,不合适。”
汶帝抽抽搭搭的抬起头,“大皇姐不怪我?”
汝华微微侧了侧身,神色半暗隐在灯光下,“你确信三年之前的事,与你无关?”
汶帝肃然颔首,竖起三指,“朕向大皇姐发誓,朕对两位皇姐绝无杀心,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汝华微敛的眸中,说不清是悲悯还是无情,她缓缓笑了一声。
“詹尔,你可真是……”
汶帝一颗心悬了起来,汝华却没有将话说完,倏而抬眼看向他。
“陛下既然表了态,那就下旨吧。”
汶帝愣了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皇姐要朕下什么旨……”
“哦。”他愣了一下,“朕知道,大皇姐要嫁给大哥,朕明天就下旨,封皇姐为摄政王妃。”
汝华眸光一深,“现在就下旨。”
汶帝抿了下唇,咬牙上前一步,走到御案前,铺陈开明黄圣旨。
提笔蘸墨。
汝华玉白指尖一定,捏在了御笔上。
汶帝愣了一下,转身看了她一眼,“大皇姐?”
汝华缓缓松开了手,笑意微凉的瞧着他,“陛下,写明齐公主诈死皇陵,隐世治病,现已脱胎换骨,重回皇族。”
汶帝手中笔一抖,微微睁大了眼,“明齐没死!”
汝华淡淡挑了眉,不置一词。
汶帝眉心拧了片刻,上下打量了汝华一眼,“朕知道了,皇姐要重回皇族,如今这年龄刚好与明齐相当……”
汝华眸光一闪,“陛下写吧。”
汶帝提笔成书,卷了圣旨递给汝华,“大皇姐。”
汝华眼底没有笑意的笑了一下,“韩乔这御林军统领当了这么多年,宫中可也平安?”
汶帝暗喘了一口气,“平安。”
汝华撇了眼手中圣旨,“詹尔,我已经帮不了你了,从今往后,全靠你自己了。”
汶帝又红了眼睛,“大皇姐永远是朕的大皇姐,当年先帝殡天,是大皇姐扶持朕登上的帝位,朕从未忘记,詹尔还等着大皇姐,继续从旁提点呢。”
他如今这个时候,必须要挽留住她的心,控制她,就能控制住栾子襄。
汝华看透了他的心思,“我已经不比从前,南魏也不是从前的南魏,何必再在陛下身边,指手画脚,引得众怒。”
汶帝正要接着说下去,就听得门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摩肩擦踵,影影绰绰。
“陛下,驸马爷来了。”内监跪在门口,不知是太冷还是被栾子襄身上的寒气吓着了,声音有点颤抖。
他才去摄政王府送去了汶帝抄写的墨宝,没想到,摄政王就同行进了皇宫,直要面见陛下。
殿内汶帝愣了一下,“大皇姐,你……怎么入宫的?”
汝华从腰间摸出了栾子襄的腰牌。
汶帝眸光一转,按了下眉心,“这腰牌……大哥不知道?偷出来的?”
汝华微微叹了一声,“他睡着后,我光明正大拿的,怎么能叫偷?”
汶帝清咳了一声,有点尴尬的瞧了眼门口,“那这要躲哪去?”
“咣当”一声,殿门直接被推得大开,内监还忡怔的跪在地上。
栾子襄已经登堂入室的进了大殿,余光一掠,镌如破空之箭,“不用躲了,我看到了。”
他微微紧了下眉心。
汶帝讪讪收回手,远远的站到了一边去。
“大哥。”
汝华愣了半天,才从御案下边钻出来,直起了腰。
她为什么要躲?
还钻到了桌下边?
仔细想了想,门开的一瞬间,大概是被詹尔的惊慌失措给吓到了。
她竟然任由着这小子指挥,仓促的往御案下边钻了……
本来没什么的,现在她却有点尴尬心虚了。
栾子襄面上虽然看不出来,可看到她从桌底下钻出来的瞬间,心中还是有点儿讶异与好笑。
汝华抬头再扫见门外宫门,顿时耳根都有点发烫了。
这么多人都看到她钻了皇帝的桌子?
栾子襄抬手关上了门,走到了两人面前。
汶帝紧张的一只手背后,在龙袍上擦了擦汗。
“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哦,不对……我们……”
他脑袋一片空白,这该怎么说?大哥知道这就是大皇姐了吗?
“你们如何?今天上朝非要抢人回去做昭仪,陛下就这么沉不住气,晚上就约了宫中私会?”栾子襄眼底一抹清寒,清俊容颜,冷若冰霜。
汶帝脖子都红了,他哪里知道这林白溪就是大皇姐?否则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朕、朕……”他目光闪烁,求助的看向汝华。
汝华也愣了一下,没想到今天上朝,詹尔还闹出了这么一会事,她还以为只是吩咐了赵夫人为难她呢?
眼神微眯了一下,她扫了眼詹尔,“好了,陛下该回寝宫睡了。”
汶帝忙不迭的离开,内监见他完好无损,长出来一口气,抬着龙撵离开。
栾子襄抿唇如线,目光落在了汝华脸上,“说说你呢?偷什么腰牌,钻什么桌子。”
汝华摸了摸手里腰牌,塞给了他,“还给你。”
栾子襄垂眸扫了眼掌心里的腰牌,放回怀里,有点儿无奈又切齿,“若不是内监过府吵醒了我……”
他话没说完,只目不转睛看她,似冷似热。
“我看你睡着了,就出来转转。”汝华神色淡然。
栾子襄叹了口气,“睡着了你就不能喊醒我吗?一个人顶着夜色进宫,要是他们抓了你怎么办?”
他虽然心中有气,看着她,却发作不出来,堵在心口又有些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