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华足足在重明居躺了好几日,风吹叶落,天气渐寒,一天都比一天冷。
早朝她又停了,虽说离开了皇宫,本想着怎么也要把奏折看下去,可惜栾子襄偏偏不许,唯一一个勤政爱民的机会也没了。
碳火热的她头疼,喝了两碗茶睡了过去,醒来又觉得冷。
算一算时候,差不多也到了下午。
府里的侍女三两绣着香囊,见里边有动静,忙放下手中活计,端着茶水糕点进来。
汝华吃了少许,打发人远远的做事,透过正圆的雕花窗,看到了地已经结了一层霜。
燕雀落在上边都爪下打滑。
她提笔慢慢的勾勒了几笔,飞檐斗拱,冷落时节,一笔笔尽在纸上。
要说没有发现点什么,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装作不知道而已。
既阻止不了,也没办法插手。
“什么时候醒来的?”栾子襄走进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在她身后说话的时候,才知道人来了。
也不知道在这儿看了多久了。
汝华收了笔锋,“没多久,两盏茶的功夫而已。”
“今日朝中可有非议?”她长久不在宫中,又不去上朝,说出去总是不占理的一方。
虽说现在是皇帝,不需要跟谁讲道理,但这么做确实非常不妥。
“已经这样了,他们还能怎么办?又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也就背地里嚼些口舌而已。”栾子襄知道此事确实有些出格,传出去也不光彩,但没有办法了。
他要有动作,她去了只能左右为难。
既不能亲自掌权,又煎熬在帮谁之间,还不如他帮她避开,这样反而清净。
汝华微微叹了口气,“天寒地冻,今日呈报的奏折,下边州县可有灾情?金银米粮也让人提前预备下去吧。”
栾子襄缓缓听着,一一都应了,只不过看她的目光有点儿幽深无奈,“不谈这些了好不好,朝政上的事别放在这个时候谈。”
他一手按在她的腰间,一手拿起几案上的书画静观,神色一丝不苟:“拿下去让人裱起来吧,就挂在书房,我能时时看到。”
汝华转身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画的又不好,挂出去丢脸。”
“陛下御笔亲赐,谁敢说不好。”栾子襄勾了勾唇。
汝华微微一笑,“嘴上不提心里有数,别人转身就能把摄政王不通文墨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满天都。”
栾子襄捏了捏她的腰,微微抬眉,“不怕,让他们说去,我不在乎。”
“我在乎,我这皇帝名声已经够差的了,可是丢不起这人了,要是别人问你从哪里得来的墨宝,你可别说是我画的。”汝华勾了勾他的脖子,仰头笑如新月。
“不说就不说,放在我心上。”他低头凑近她的眼前,微微喟叹,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偏偏又什么也不做。
汝华微微眯了眯眼,垫了垫脚,目光掠过他淡绯色的唇,蜻蜓点水一吻。
“你有没有好好吃药?”自从上次吐血之后,她就担心他的身体支撑不住,本来已经养的大好了不少。
如今这么一折腾,再加上朝中政务也一下子堆积在了他的身上,她想帮也帮不上忙,心中却并没有好受多少。
栾子襄抱着她转了一圈,坐在了软榻上,让她依在自己怀里,伸手点燃了灯火。
“放心,不碍事。”他眼底是不深不浅的笑意,谁也察觉不出任何东西。
汝华心中惴惴不安,目光盯在他身上蟒袍上,银丝挑死的鳞光,一针一线都如此刻的心情般,细密如网。
栾子襄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你在想什么?”
他声音轻缓,寡淡如清水,偏偏让人听出了冷谲的意味。
汝华愣了一下,微微抬头就跟他的目光撞上了。
他显见的在审视她。
“汝华,你是不是还在记挂着他?”
汝华缓缓摇头,又微微点了点头,“我在想他对你下的毒药发作过没有。”
他的身体已经不容许再出丝毫差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栾子襄认真看她双眼,不知为何忽生一抹悲怆,就仿佛一碗失手打翻的水,再怎么捡也捡不起来,她好像离他很近,他却觉得已经很远了。
这种念头让他深觉不妙,他不能想象若从今往后都如现在这样,究竟是苦还是甜?
可是就算是苦着,他也不愿意失去她。
“你跟我在一起,似乎并不快乐汝华。”这是他不愿承认的,也是他不能接受的。
汝华有些错愕,不知道他从哪里跑出来的念头,她矢口否认,“我没有。”
又缓缓思索到底哪里出了岔子,“我只是有些担心,我在宫外太久,怕他会鱼死网破,对你使出肮脏的手段。”
还有,就是她常常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他给她的爱太满,毫无保留,不遗余力,甚至是粉身碎骨的。
他看她一次,她都会审视自己是否哪里不妥,唯恐自己辜负了这份心意。
可这样的爱……
他爱的隐忍,她爱的小心,就像是江上的一叶扁舟,看似顺遂,实则一着不慎就会被湮灭在洪水里。
他知道这是错的,她也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但却都无力回天。
“我没办法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敢信。”栾子襄珍重握住她的手,半阖眸子不去看她。
“你知道的汝华,我们之间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我从前信你如同相信自己,并不是因为对你爱的刻骨,而是因为知道你是一颗心都向着我的,这才矢志不渝,情比金坚。”
“但现在,你不能控制自己的心,你甚至不敢坦然看我,这让我没有底气,别怪我多疑汝华,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觉得总要说出来,让她知道才行,若是粉饰太平,从今往后只会越走越远。
他想要她完完整整的人不假,可也要留住她的心。
汝华没有理由怪他,是她自己做错了事,是她不能控制自己,他如今的多疑敏感,说到底她才是罪魁祸首。
她缓缓抬眼,强迫自己看向他的眼睛。
他端详她的双眼时,眸子不自觉的缩进,幽沉的像是一汪寒潭,无形之中的压迫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可是她没有躲,宁愿被他一点点解刨,一寸寸碾碎,毫无保留的将自己交出去。
栾子襄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愧疚无奈。
她的眼中没有躲闪与伪装,但却有自责,浓烈到让人绝望。
“子襄,我不敢看你的眼,不是不爱,而是愧疚,你给我一分好,我就无地自容一分,我们不要再各自折磨了好不好。我不想失去你,也没有办法失去你。”
栾子襄有些动容又有些心疼。
他那天的话是说的重了些,原本能有更委婉的办法让她明白的,可实在是那种情况下,看她伤痕累累,每一处都别的男人留下的暧昧痕迹,他没有办法做到理智。
既恨她用情不专,不懂自爱,又怒她被人欺负成那样,狼狈的让他发狂。
“我那天是生气,难免口不择言。”
说出口的伤人的话,总是会变成难以抹平伤疤,他有点儿局促,只能用力的抱紧她,“从今往后,只要从今往后……你不再那么做,就都一笔勾销了,全都一笔勾销了好不好?”
汝华微微颤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没有办法的。
她不是因为他,只是因为无法原谅自己。
“子襄,我宁愿你怪我!”
她不可否认,已经自暴自弃,“你恨我好不好?”
栾子襄沉了一口气,“我做不到的汝华,别这么强人所难,你让我怎么恨你?别再想那些事情了。”
“我再也不能坦然爱你了,这份爱我不配,它让我无地自容。”她有些痛苦的紧闭双眼。
她已经不能做到一心一意,不够纯粹的爱,只能委屈了他。
“我该怎么办?”栾子襄懂得她的顾忌,却不能纵容她继续这么下去,他逼视看向她。
“那你说怎么样才能扯平?你总这么躲着我,避着我,你觉得对不起我,你觉得是在惩罚自己,可最后痛苦的人还是我。”
她得赎罪就是报复自己的话,他不能接受。
汝华怔怔看着他,“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不想看你受苦。”
栾子襄倾身,压在她的眼前,寒玉清隽的一张脸,占据她了的所有视线,冷然抿唇,“你觉得对不起我,你觉得不配再爱我是不是?”
“那你想怎么做,我要怎么帮你汝华?”
“不然呢?要我今晚就去青楼狎妓?还是说向你再讨一个新的王妃?”
“是不是非要我也碰了别人,这样你才能抵消心中的愧疚,再平等的爱我是吗?有意思汝华?我既然是你的夫君,明媒正娶把你揽入怀,就会包容你所有,难道在你的心中,我就是这么刻薄吗?”
“你要是还是不能释怀,我不介意用三妻四妾,花天酒地的方式,让你好过一些。”
他幽深看她,只要她点头,他愿意为了她去碰那些毫无价值的女人,“你愿意吗?愿意看我宠爱别的女人,愿意她们为我生儿育女吗?”
汝华决然摇头,“我不愿意,你若是已经不再爱我,看上了别的女人,要三妻四妾,我甘愿退步放手,可你若是为了要我宽心,这般作践自己,我死也不要。”
栾子襄极淡扬起一抹笑,清清肃肃,“别为难自己汝华,只要你愿意回头,我永远在身后等你,哪怕你真犯了了不得的错,天下人人唾骂,我也愿意包容你的一切。”
汝华不知道是何滋味在心头,只是疼的刻骨,甜也至极。
“子襄,有时我也会想,你若爱的不是我,而是娶了别人,一定比现在要好,你跟这世上所有男儿都不同,你的爱举世无双,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
她与他从相识相知到夫妻相对,她从没有开口要求过他一心一意,一生一人,因为他从不需要她提。
他给她的,就是最好的,是谁也抢不走的。
哪怕是她早早不在,抛下独自离开,他也绝不会招惹别人……她从不担心,他会不要她,这是他用半辈子的疼爱,给她的安全感。
也是他,让她真真正正在这个世界扎根,成为了有血有肉的汝华。
栾子襄抬手擦去她眼下泪水,有些叹息的摇头,“你别把我想的太好汝华,男人总是跟女人不同的,没有那么多的感情用事,大多数都是视女人也不过衣裳玩物,再多了也就是宠一宠,感情全靠在床上快活,天长日久养出来的,我与他们并无不同。”
汝华微微抬眼,神色复杂的看向他,有些较了真:“栾子襄!那你当初娶我就是为了床上快活吗?我是你舍不得丢的衣裳,还是你养在膝下的玩物?”
要说他娶她是为了暖床,她是不信的,可他这话仍就戳痛了她的心。
栾子襄被她这么一闹,有点儿乱了阵脚了,忍不住抚摸她的后背,“别恼汝华,我娶你是爱到心坎上,从没有半点轻浮的心思,但我并非骗你,世上男人大都如此,没几个例外的。”
“我看不上他们,但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那些女人若是真有气节,不愿被男人玩弄,大可以一死了之,可大都是一来二去,半推半就了,先拿了好处最后又哭哭啼啼的要闹得家宅不宁。”
“你这是要我可怜这些男人,还是要我一死了之?”汝华用力的勾住他的衣领,拽到眼前,眯了眯眼。
栾子襄笑了:“当然都不是,我这是要你警惕着别的男人,好好待在我的羽翼之下,汝华,我不瞒你,我若是没有遇见你,定然也是如此,身在其位卷入家族利益,就免不得三妻四妾,外边还会养着几个莺莺燕燕,无聊时过门坐坐,听一听那些奉承谄媚的话,虽然听着恶心,但也聊胜于无。”
汝华凝望他一眼,突然想狠狠地咬他一口,“所以我是白夸了你,看错了人吗?”
他微微一偏头,就含住了她玉一般地耳垂,耐心的逗弄,轻轻咬了一下,“谁让是你呢,我偏被你吃的死死的,就爱你一个,除却巫山不是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