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府里下人才来通报,说“两位客人刚刚回来了”。
汝华看向栾子襄:“你将他们喊来,我有话对他们说。”
栾子襄目光落在她脸上,说:“好。”
他给了通报之人一个眼神,一盏茶的功夫,门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
仇大仇二走进室内之时,不经意间攥手的细节,还是流露出了局促不安。
原本见大小姐,他们该是喜悦的,更不会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而这一刻,突然换了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身份,就连人也显得隔阂了许多。
两人呆呆的站在榻前,别说身为客人的礼貌,就连问候都没张开嘴。
汝华视线打量在他们身上,衣服是换洗过得,可明显胡子好几天没有刮了,嘴边一圈青茬,若是铃铛在的时候,两个人恨不得整日打扮成孔雀,花枝招展的上蹿下跳。
一夕之间,一切都不同了。
连他们身上的赤诚热烈,都显得斑驳沧桑了。
“你们——”近日过得可好?
将出口的话,吞咽回了腹中。
怎么可能过得好?汝华自嘲一笑,一句话说到一半没了音讯。
“我知道你们喜欢自由自在的,若是这里让你们觉得拘束,领些盘缠离开吧。天大地大,江湖宽广,或许在别的地方能活的更随性些。”汝华眼睑微垂,如是而言。
她给不了他们想要的,无论是金银财宝,权势官衔,对于他们来说,应该都是看得上的。害他们跟着奔波一路,也已经够了。
“大小姐真想要我们走,不愿意看到我们?”仇大仇二依然默契天生,异口同声而道。
汝华被这个称呼,喊的心底抽了一下,有些说不出来的钝痛。
“我不是林家的大小姐。”铃铛临死前,最后对她喊的就是“大小姐”,汝华想,可惜她已没有机会告诉她,自己并不是她真正要找的“林家大小姐”。
“你们不会喜欢留在这里的,但若是喜欢南魏的景致,就在府里多留些时日,这里跟北央不同,没那么寒冷,可也不是什么新鲜的地方,哪天若是厌了,自去便是。”她无法替铃铛回报给他们什么,但能许的她都愿意补偿一些。
更要紧的是边关情况一触即发,谁也不敢保证,明天就一定还如今天一样,安逸和睦。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不是林家的大小姐,也不用是任何人,我们认的出来。”仇大仇二眼神清澈的看着她,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汝华苦涩笑了,“是,可你们有你们的路,我不能一辈子留你们在身边。”
仇大仇二眼神黯淡了下去,被这句话触到了心里的伤痛:“铃铛最后告诉我们的是,要保护好大小姐。”
“这是她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汝华愣了一下,重新环视了一眼两人,叹了一口气:“你们若愿意留下,那就留下吧。”
仇大仇二相顾一眼,“大小姐愿意信任我们?”
汝华目光落在窗外一眼,收回来凝视在榻前:“我从没有不信你们,但有一句话,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必勉强。如今我的立场已然不同,若是你们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拿回自由。”
……
年关将至,迎灶神,贴春联,烟花炮竹都堆满了官宦人家的门前。
凉州城本就温暖湿润,是座繁华风流的城池,养出的也是写吟诗弄月,钟灵毓秀的臣民。
伤势养的能够下床行动,汝华就离开了摄政王府,返回了皇宫。
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政令依旧推行,奏折依旧颁布,若非是她自己心里清楚发生了什么,怕是也要跟旁人一样,以为自己从没离开过皇宫。
回宫的一切都是栾子襄安排的,自从她离开皇宫那天开始,他就派了替身坐镇在宫中。
朝中哪位臣子有要事禀报,或者来请安,也只是隔着厚厚的重纱幕帘,瞧上一眼影子。
宫中还翻修了一遍,连从前的寝宫都改了名字,如今刚刚落成,横跨在八条飞天长桥正中心,挂着块鎏金匾额,唤名“丹懿宫”。
汝华悄无声息的回宫又大张旗鼓的出现在了宫中,宫婢内侍,侍卫公子,无一不来拜见。
往日里为掩人耳目,只说是称病,如今大病痊愈,阖宫上下无不庆贺,只道是,爆竹声中一岁除,正逢年节百病消,是天降的祥瑞。
南魏从易主至今,一直都是动荡不安,急需一件喜事,稳定住灼灼不安的民心。
因此这次露面,宫中大肆张罗了一番,宴会摆了流水席,蜡烛彻夜辉煌,汝华一夜看着满殿的金碧辉煌,歌舞升平,酒也多饮了两杯。
最后散席之时,看着东方新生的一轮旭日,她有些脚步不稳的走在望不见尽头的长廊上。
“这场盛世太平的欢宴,总也要有唱尽的时候,但若能多留片刻,醉死其中倒也无妨。”
汝华缓缓的低语,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连身后只落了一步的内侍官都没有听清楚说的什么。
“陛下,错了。咱们回宫的方向在西面。”内侍官弯腰压的极低,温声细语的提醒。
汝华不入心的“哦”一声,目光仍然在刚升起的火红太阳上,“是朕看的入神了,旭日东升,朝霞满天。”
内侍官虽然也觉得这场景波澜壮阔,确实是美极了,但他的职业是看顾君主的饮居。
只附和了一句,恪尽职守的说:“陛下说它美,那今天的太阳就没白挂起来。但一夜宴饮至此,为了龙体着想,陛下得回宫睡下了。”
汝华没让他为难,折回了方向,第二次踏进装潢一新的丹懿宫。
紫烟罗挂起来的纱帐,珍珠翡翠串起来的珠帘,牙床毛毯,八宝麒麟雕花炉,鸾凤衔珠美人榻,一样样都是极好的,看的人眼花缭乱。
内侍官见她没表现出好兴致,也只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宝物,就唤来一十八命宫婢女娥,伺候着沐浴更衣。
虽然能下地如常的走路了,但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不可长久沾水,只简单的擦了擦,汝华就换了中衣,屏退众人躺在了牙床上。
灭了外间灯,一抬头才发现帐里竟有星光,似紫色的银河。
汝华伸手摸了摸帐子,光滑且柔软,就算是夜明珠磨成的粉末附着上去,应该也会落灰,可这种匠心工艺,应是在织紫烟罗的就把夜明珠粉末混在了其中,才能有这般秀丽天成,巧夺天工的场景。
她收回手,困意蔓延,合上眼一觉睡到了下午近黄昏。
照宫里的规矩,就算是一夜未眠,辰时刚刚躺下,内侍也会在午膳时喊醒她,这一觉能睡到这个点儿,汝华倒也有些意外。
她不喜欢入睡时身边有人伺候,因此榻前不留宫人值守,内侍特在床前放了摇铃,一听声音,便有人入殿伺候。
十几名宫女各司其职,伺候着梳洗完毕,汝华这才吃到了今日的第一餐。
内侍官一边布置膳盒里的御膳,一边回禀:“陛下恕罪,今日摄政王提醒奴才,让您多睡一会,免得过分操劳旧疾复燃,奴才就斗胆没在午时喊您。”
汝华自然知道他是得了授意,只说:“无妨,你把这几道菜去给摄政王送过去,就说是朕赐下的。”
内侍官连忙嘱托人去办,盖了两层毯子,务必要热乎的送到摄政王的案头上。
才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交代去办的小太监回来复命,不止菜又端了回来,连人也给请过来了。
栾子襄一进殿,一片请安声,一众宫人都识趣的退到了纱帘珠串外,安安静静的低头。
内里只留了内侍官一个人,不时的布菜添茶。
“人是新换的,可放心用着。”栾子襄将她素来喜欢的笋丝拌藕挪到跟前,眼风淡淡的扫了一室的人,对汝华道。
汝华闻言微微颔首,“我的两个护卫还在府里,你替我问一问,若是仍然决心不改,那就找个机会,把他们安排到我近前吧。”
“宫里除了太监宫女,就只有禁军羽林卫,宫规森严,教条刻板,他们恐怕待不住。若是愿意,回去我安排他们在朝里领个闲散武职,不必记挂。”栾子襄对这二人虽无怀疑,但也不放心安排在宫里,他宁愿多留些心,也不想再让她遇险。
汝华想了想,点头同意。
下午这一餐用完,天色已经黄昏了,虽然她才睡醒,但照规矩,一更更衣,二更依然要按时入睡。
撤了酒菜,两人入里间书房,宫人挑亮了烛火。
汝华抬头看向栾子襄:“你还回去吗?”
“让人把剩下的奏折送过来,你跟一同批阅,正好有些事,我正难拿不定主意。”栾子襄唤了一名宫人,偏头吩咐了一声。
打发了人,他回眸看她:“北央已经有动作了,最近三番五次在边关挑衅,如今只是试探,过了年节,这条线早晚要烧到头。”
汝华闻言掀了下眼皮,眸光微动,缓缓沉了一口气说:“还有时间准备,但我更希望,这场恶战不会成真。”
栾子襄握住她的手,低头将下颌抵在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绕过她清瘦腰线,低声道:“不会有事的汝华,南魏北央本就是势同水火,不进则退,几百年来没有哪个时候是消停过的。若不是因为这一年里,两国皆受重创,烽火早就点燃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将近年关,上上下下又是一笔支出,我虽然没有查过国库账册,但也知道,定然所剩无几。若到时候苦战,怕是后方后继乏力。”汝华略一蹙眉,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真要到了用钱的时候,才知道财政大权必得留有后路。
“地库。”栾子襄低头注视她,眼神温软,耐心解释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他以为地库牢不可摧,我们定然没钱跟他拉锯战场,但却不知道,地库里的东西,我已命人以湖水倒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