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歌者(1 / 1)

芬湖三面环山,一面为长而阔的森林,这林子侧挨着皇宫的南门,又在皇家狩猎的区域内,故而去湖边的车道不敢劈开了林子贯穿直往,只能沿着山脚细细地一圈圈绕过去。山上是大片冷峻的苍松青柏,虬柯的树冠和挺直的树干绝美而浓烈,白云偶尔晃过时,它们投射在烈日的影隙中微微露出些原本的赤土色,像莽汉难为情的面红,厚重又显风情。

有心思去芬湖游玩的人都不赶时间。马脖子和马车顶端系着的银铃随着路面的不平震荡出细碎的声响,伴着不紧不慢的马蹄声,简直令人昏昏欲睡。沈乐阖眼斜倚在软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摇着手中的檀扇,流苏帘内的鹤嘴香炉冉冉散出香雾,弥漫在她和沈娡之间。

“不热吗?”

沈娡抬起头,只见沈乐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笑问她。

京都贵族女子的夏日衣裙大都轻薄又华丽,连沈乐也不例外。她穿着天兰色的雪緅纱排线长衫裙,大方地露出莹润的香肩与玉腕,慵懒的神情配上髻间芬芳四溢的香簪花串,宛若一幅动人的海棠夏憩图。

而沈娡则穿着荷青色的绸衣和千褶裙,料子虽好,款式却过于保守,严严实实直盖到手脚背。若不是头上一支赤金累丝衔珠钗和精致的宫造荷红色绸花巧妙地冲淡了一身闷色,她这副清水郡式装扮比帘外娇艳的婢女还要黯淡三分。

“不热,往年在家都是这么过的。”沈娡说:“这一带依山傍水,比清水郡凉爽得多,我刚刚还想着要不要添个披肩呢。”

沈乐噗地笑了:“早知道就让人把我的兔尾披给你拿来了,等会儿一定能惊艳全场,倒也算是出奇制胜。”

沈娡有些不好意思:“五姐又取笑我。”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好歹你也叫我一声姐姐,有些话还是要交代一下。”沈乐漫不经心道:“芬湖上的船分好几种,蓝顶青顶的尽可随意去打招呼,红顶的可以叫我带你去,至于金顶的等闲不要靠近,冲撞了那里头的人,即便是爷爷也不一定保得了你。”

“我自然是跟着姐姐,不随便乱跑。”

“那可不行。”沈乐笑着用扇子挡住下颌:“你真以为来这只是为了泛舟么?此行我有单独要见的人。”

沈娡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那……那我就留在姐姐的船上哪里也不去,姐姐尽可放心去见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乐见状便知她想到别处去了,却没有说破,故意神情暧昧:“这样好吗?往后等你有机会入京,我也差不多嫁人了,没法再带你过来。”

“能来见识一番就已心满意足了,回郡后还能炫耀好多天呢。”沈娡说:“其他的不敢妄想。”

沈乐玩味地看着沈娡,最终点点头。

神情倒是不像作假,至于内心真实想法……等会就能试探出来了。

沈乐想着可能发生的趣事,不由得心情大好。

芬湖别庄依湖而建,亭台楼阁,山石园林,无一不大气华贵,充满皇家气派。两人下车后,婢女仆妇们都留在了外头等候召唤,庄上自有专门服侍泛舟会的内侍前来带路,她们沿着抄手长廊边聊边走,约莫一刻钟才到了别庄的中庭。

这中庭布置得很别致,细沙白石铺地,异域藤蔓树木装饰其间,曲曲折折的人工凿水被引成了流觞的模样一个不落地流经各个紫竹亭,宛如穿珠引线一般。而这些供人休息的亭子之间的距离也是把握得刚刚好,既不特别亲近,也不疏远。

她们来得不算晚,却没能找到空着的亭子坐下。

似乎全京都的年轻贵族女子都聚集在了这里,莺声燕语,衣香鬓影,说不尽的花团锦簇,富贵温柔。沈娡留心观察着每个人的衣饰妆容,大概摸清了眼下贵族女子的打扮潮流,心中多了几份把握。沈乐看了好几个亭子都觉得不合适,带路的小内侍犯了愁,还好没走几步便遇到了沈乐的朋友,才算解了窘境。

“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好多稀客。”沈乐发现不少新面孔,诧异地问:“难不成是太子来了?可上次他来也没见这么多人。”

“只猜对一半。”那女孩儿笑道:“据说太子还带了一个朋友来,没发现好几个亭子都被明黄帷子围了起来么?依我看,那些公主郡主们都是奔着那位来的。”

“太子的朋友是?”

“不清楚,能引得章政公主出马的绝不是普通人物,我们还是不要打主意的好……”

就在两人推测那位神秘公子的身份之时,沈娡却对着紫竹亭四周的遮阳纱发呆。

这种纱和如意纱有些相似,但绝不是那种常见的货色。它真正的名字叫仙影纱,薄如蝉翼,艳如云霞,软如水波,做成长裙穿在人身上宛如九天仙女下凡,尤其是舞动的时候格外流光溢彩,故而得名。这种纱仅有大景南边一个叫熙郎的小附属国才能织造出来,每年进贡到宫中的也不过数十匹左右,遇到旱涝灾年还要打对折。

沈家孙辈最得老国公受宠爱的是一个叫沈薇的庶女,敏仁帝在封沈令为公爵的那一年赏下几匹,老头子用不着穿裙子跳舞,便干脆都给了她,因此现在全沈家上下除了沈薇再没第二人有这纱,可见其珍贵。

沈襄打听到此事后,做梦都在想象那衣料的质地与手感,沈娡则没什么感觉。虽后期失宠,但毕竟还是皇后,像这种吃穿上的小东西明睿帝一向没缺了她的,直到圣昌十七年甘泉宫还分到了三十二匹,早没了兴趣。这些纱堆在宫里用不完也不好赏人,放着又白被虫咬,便干脆拿来糊了窗户。窗纱的效果出乎意料地不错,不仅遮阳防蚊虫,远远望去宛若仙境云海,挺好看。

原本沈娡还觉得自己铺张浪费,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奢侈无度。糊窗户算什么,人家直接整匹整匹地挂起来挡亭子……

沈乐和好友说得起兴,一时忘记了沈娡的存在,待她回过神来时发觉沈娡也不需要她搭理,正直勾勾盯着遮阳纱看呢。

“你也瞧出好来了?”沈乐赞赏道:“眼光不错。这个叫仙影纱,是别国奉来的贡品,在外面可是千金难求。”

“这么好的纱,裁衣服我都舍不得,居然拿来……”

“谁说不是呢。”沈乐笑:“六妹爱若珍宝,平时连拿出来给大家看一眼都不肯,前几天章政公主一发话,还不是得乖乖交出一半来凑份子,何必呢。”

沈乐口中的六妹便是国公府中排行第六的沈薇,府里的事听得多了,沈娡多少能够理解一点沈乐的心情,笑了几声,问:“章政公主是……”

“你家不在京都,没听过她的名字也不奇怪。”沈乐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宫中皇子公主多,这位公主生母位低又去世得早,并非一生下来就被陛下喜爱,最近几年才突然风光起来的。她现今被养在馥桂宫李德妃膝下,而那位娘娘自己亲生的公主尚有两个呢。”

沈娡听得一愣,小声问:“如果是这样的话,理应越发恭敬小心才是,为什么要出头做这种奢靡伤财之事呢?”

沈乐眯起眼:“我也想不通,兴许是一时心血来潮吧。”

亭子差不多都坐满以后,几队舞姬随着清亮悦耳的笙箫声缓缓入了场,持花捧鼓,胡旋点跃,个个面目姣好身形优美,皆有翩若惊鸿之态。因这里是女宾区,歌舞风格以清雅为主,甚少见俗腻的媚态,倒也值得一看。

突然,隔壁的亭子里传出一声娇俏的咋呼:“阿姐你看,水里有东西漂过来了!”才刚嚷起来,那声音很快就变低了,似乎是受到了责备。

原来,就在美人们跳舞的时候,水流上忽然漂来一个又一个的木托盘,盘中金杯银盏盛着美酒佳肴,样样都十分精美。沈娡早就猜到这个曲水流觞的把戏,故而比较平静,不像其他初来的女孩儿那般大惊小怪,惹得沈乐的好友看了她好几眼。

“忘记问了,这位是?”

“六叔家的女儿。”沈乐没有多说,对方也很识趣地没多问。

群舞之后便有歌者上来献歌,这女子穿着白色高腰宽袖束膝裙,头发高高挽起,不施粉黛,容貌算不上头等,却颇有些灵慧之意,令人看了心生愉悦。

一般歌者身后都会有几个乐师伴奏,可她只带了一个年轻些的女子在身边,那女子无琴无筝,手上拿着一管玉箫。

“奴听闻章政公主下降,斗胆携家妹前来献唱,愿讨大彩头一个。”

此话一出,好些人都开始轻轻交头接耳起来。所谓大彩头,即是上船游湖的资格,这些色艺女子按理是不能去的,唯有身份特别尊贵的人才有权利挑一两个随行助兴。

“哦?”一个娇媚无比的声音从正中的亭子里传了出来:“那么,失败的下场你应该很清楚吧?”

“奴愿赌服输。”歌者态度极为谦卑,语气却斩钉截铁。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

“奴恋慕那位大人已久,只叹身份低微,数年竟无缘再见一面。听说今日他会来湖上泛舟,奴愿拼尽全力,只求换一个亲眼目睹月华公子风采的机会。”

月华公子四个字顿时引起了哗然一片,甚至有人惊呼出了声。许多人也是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今天这个群英荟萃的场面是怎么回事,少数几个知情人恨恨地看着那个歌者,心中暗自怨她多嘴提前泄了密。

沈乐一脸难以置信,她的好友则喜忧参半,同亭的人都兴奋得不行,纷纷笑着谈论那位公子的事情。大家都很不淡定,唯有沈娡死气沉沉。这名字她听都没听过。

“既然如此,你就唱给我听吧。”

章政公主的声音依旧悦耳,但沈娡却听出了其中暗藏的一丝危险的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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