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玉喉(1 / 1)

当歌者开口的那一瞬,沈娡便知道这个女人没法活着离开此处。

沈娡本身就是一个能歌善舞的人,入宫后浸淫多年,可谓内行,尤知其中深浅。时下大景的歌者被品乐之人分为六等,最次的一等便是沙喉,音质不纯,涩哑不畅,多为街头巷尾持筷敲碗行乞歌人;五等石喉,音准无差,却过于死板呆滞,不过是大鼓戏子,庙会祭歌之流;四等木喉,这种人已有了些通透之意,令听者心生愉悦,将养的好了更是频现佳音,若恰巧是坊中漂亮些的小娘子,或者被买做家养的歌姬,稳稳是主人头份宠爱的。

上三等,金珠玉,越往后越少见。乐坊若侥幸寻得一两个金珠之喉的孩子,少不得要千娇万贵地驯养起来,精细饭菜供着,头等乐师□□着,绫罗绸缎打扮着,为的就是登台那天献艺惊四座,钱雨满天落,爱护得和眼睛珠子似的,比自家亲生孩子还疼惜,如养了只会下金蛋的鹅般。

至于玉喉,沈娡也只是听说过,并没有真正见过听过。据说在大景之前的某个朝代,有位皇帝的皇后出身很差,原本止是个三等家奴,仅靠一副天生玉喉便迷住了皇帝,爬到了皇后的位置,大半生受宠。虽最后下场很凄惨,好歹也是风光过了。

而这个歌者,极有可能……正是传说中的“玉喉”。

出谷黄莺,昙花朝露;春风拂柳,落英曼舞。天阙落下银河水,日避月赧云星碎。

好一曲天宫妙音,令人三月不知肉味,称此声只应天上有亦不为过。玉箫呜呜如泣,纯净的箫声没有喧宾夺主,像缎带,像鱼般游走,将歌者的嗓音衬托得更唯美雅澈。天赋异禀,后天训练有素,近乎完美。

曲罢,四下一片寂静。

她唱的是《九里》,这首歌讲的是一个平民女子恋慕贵族公子的故事,故事跌宕起伏,结尾是幸福美满的,但沈娡却听出了不祥的意味,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叹息一声。

在场的众千金们都露出了怔怔的迷醉之色,好半晌才渐渐回过神,纷纷恢复了贵族式的淡漠慵懒表情。这天籁般的歌声好到大家无法辩驳,章政公主亦无法违心拒绝她的请求,只能依言带她去见月华公子。

虽然对亭中的那位了解不多,沈娡还是看到了那潜伏着即将吞噬歌者的黑暗。在深深宫阙中里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公主,特别还不是天生命好的那种,有几个是甘于把想要的东西与他人分享的?何况是身份如此低微之人……

“唱的好。”

章政公主慢慢饮下一口酒,声音也似乎略醉了:“声情化一,令人动容。你就随我一道上湖吧。”

歌者喜不自禁,跪下连连谢恩。

悠长的号声后,数百只装饰华丽的船慢慢朝镜一般的湖面划去,看起来热闹纷呈,十分豪奢亮眼。沈娡原本以为所谓泛舟会只需待在各自的船上,没曾想众船漂了一段水程后,眼前的风光陡然开阔,来到一个更为阔敞的水域,而水中心泊着一艘堪比后世超级大游轮的巨船,无论气势还是外观,都深深震撼着在场初来的每一个人。

“这个是……”

沈乐笑着说:“这才是重头戏。你若是有本事带走上头任意一位公子,我的船今天就白供你使唤;或者更省事一点,有人过来接你去他的船。无论是哪一种,都算此行不虚了。”

沈娡仰脸看了看那大船,冲着沈乐笑了一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沈乐羞了她一下,拉起她的手,两人随着人群一起上了船。

“月岑,今日佳人如云,可有一两个入你眼的?”

舱内二楼的角阁里,两个身着长袍的年轻男子对案而坐,一个老内侍持壶斟酒,腰弓得很厉害。房内光线很暗,幽幽的龙诞香把帘幕都染透了。古琴,散乱的书籍,遥遥传来女子悦耳的笑声。

太子笑着斜倚在屏风上,细长的眼中满是温和与愉悦。他长得很秀美,头发被随意地挽起,身上的玉龙袍也被满不在乎地掀起半边腿脚,像个随和的富人家公子,唯有手上的扳指闪着幽幽的寒光。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微微一笑,声音有些沙哑:“太子此话便是取笑了。京都贵女之名四海皆闻,能来泛舟会的更是其中翘楚,怎么会入不了我的眼呢。”

“只怕是皆入你眼,却无一个入你心吧!”太子哈哈大笑,不打算放过他:“你看看下面那一排长桌,最美的是哪个?”

那人拗不过,只得随太子的目光看去。

半晌后,他说:“最美的当属章政公主,艳冠群芳。”

太子点点头:“十七妹的确长得好,不过我从小看到大,倒有些觉出不过如此的意思来。依我看,孙恭仁家的两个女儿才是真绝色,尤其长女涟涟,妩媚中又带纯真,姿容堪比洛神天女,只可惜定给了萧家。这芙蓉般的女子到了塞北,可受的了那厉风摧残?”

“孙家双姝大名鼎鼎,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

太子噗地笑了:“除去这三个,其他女子虽说姿色也有,能真正称得上美人儿的却不多,只不过是妆饰得好,又学得好罢了。”

“是太子眼光过高了。”

“是吗?”太子把手搭在窗栏上,身子微微向外倾斜着:“看来看去都是这些面孔,实在令人生厌……咦?那个是……”

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沈娡身上。

沈娡静静坐在自己席位上,从开席到现在,她从来不多走动一步,也不多说一句话,宛如背景色。此时大厅中央的歌舞正盛,云袖飞舞,琴箫钟鼓,说不尽的热闹欢快。本就互相有意的男女借着喧嚣聚在一起谈笑玩乐,空气中充满了暧昧的滚烫气氛。而沈娡的身子和心却是一潭死水,在角落默默发着酵。

没有自己想接近的人。

太子还没出来,也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出来。那些有分量角逐皇位的皇子们竟然一个都没现身,来的都是些不搭边的,没用。

太不正常了……

沈娡端正地跪坐着,双目凝视着身前的案桌,眉间略蹙。她身边不远处是不断转圈的胡姬,雨点一般的拍子和胡姬翻飞的血色纱裙像是着了火,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她居然开始有点急躁了。

不行,要冷静。

就在沈娡把落下的碎发挽至耳后,沉思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一把折扇伸到她眼前,上面是几朵香气扑鼻的兰花。

“这个很适合簪在你发间,要试试吗?”

沈娡不过扫一眼,便大概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地位。他应该是个富贵闲散宗亲,或者挂名老臣家的次子,身上的衣饰倒是华贵,却恪守着臣子花纹的本分。脸很俊朗,眉眼间却少了许多气势和城府,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谢谢,不过我不喜欢兰花。”

“这样啊……”这个人挠挠头:“那你喜欢什么花,我去给你摘来。”

“我喜欢绸花。”

“啊……绸,绸花?”

不远处偷看的太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傻小子,被对方明晃晃拒绝了还不知道,六叔家果然不出聪明人。太子挽起纱帘走了出来,没一会儿,沈娡身边的人都走开了。

“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呢?”

沈娡看向太子。他穿着一袭玉色织锦长袍,身上除了一个玉坠没什么其他东西,普普通通,干干净净,笑容也很令人亲近。可惜沈娡是服侍惯了皇帝的,他鞋帮处那不显眼的花纹依旧出卖了他的身份,让沈娡心里一松。

“你怎么会发现我呢?是不是你也想一个人躲着?”沈娡笑了,那羞赧中略带狡黠的笑容让太子不禁想到,她还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对,我和你一样,不喜欢人群。”太子在沈娡身旁坐了下来,说:“你是谁家的女儿?”

“我可以不说吗?”

“为什么?”

“这个船上都是很尊贵的人。”沈娡说:“如果我不说出自己的底细,你会觉得我和他们一样。”

太子看着沈娡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无波,黑白分明,似乎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可是,你这样说的话,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了呢。”

“我可心高气傲了,不想骗人,也不想自揭伤疤。”沈娡打量了太子一番:“你也是家里不受欢迎的人吧?”

太子笑得喘不过气,良久才伸出手,摸了一下沈娡的脑袋,然后走了。

在太子和沈娡说话的过程中,沈乐和朋友们远远就被侍卫们拦住了,直到太子走后才能过来。她在沈娡身旁坐下,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是怎么办到的?”

“什么?”

“你知道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吗?”

沈娡摇摇头。

沈乐突然想起,连她都至今没近瞧过太子,更别提长在清水郡的沈娡了,怎么可能知道。

“没事……啊,真不知是福是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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