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疼痛中醒来时，依旧睡在华贵的锦绣床上，还有个粗糙有力的大手握着我。叶安的声音十分低哑，却是隐隐含了些喜悦：“你醒了。”
我侧头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任何神采，缓缓地抽出了手。
叶安的眼里闪过伤痛，闭上了眼眸，沉痛地道：“我们的孩子，没有保住。”
我的身子一震，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腹部，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没有了吗，已经没有了吗，一切都结束了，竟是我结束了这一切。
叶安静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你养好身子。”说完此句，他再也没有话能说，便起身离去，关上房门的声音回荡着。
房间里空荡荡的，就像我的心，空荡荡的。
从那日之后，王府里没有传来柳家庄的消息。柳如澜获得了盛宠，叶安倾尽所能将能找到的奇珍异物都送给了她，更是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她。
大半年后，王府里传来喜讯，柳如澜怀孕了。
接到柳如澜的邀请时，我的身子已经好了大半，可以四处走动了。我心里怀着对她的愧疚，第一次出了我住的西园，走进了她的园子。
柳如澜比上次见到时丰满了许多，脸色红润有光，可是杏眸里少了曾经的神采。她邀我入座，屏退了下人，才对我温婉地笑道：“我今日邀你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与你说说王爷的事情。”
我不知她要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着，淡淡地看着她。
柳如澜凝视了我许久，目光飘渺地看向窗外，似是要讲述一个很长的故事，缓缓地道：“我还在闺中时，就听闻了叶安的威名，对他倾慕不已。仿佛是上天给了我机会，他派了人来，拿着我丢失的香囊来找我。那时我以为是叶安在永缘客栈拿了我的香囊，就此结下缘分，我便更是按捺不住地对他心生爱意。爹爹来与我说，汝南王府不是我们这种人家能进的地方，让我多加思虑。我想了几日，让爹爹给王府送去了相思草，若是他接下了这相思草，便是愿意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就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他。令我惊喜的是，第二日他就送来了聘礼，其中最珍贵的便是这鎏金蝴蝶簪。”
柳如澜走到梳妆台上，拿出了那支鎏金蝴蝶簪，保存如新，却是像很久没有用了。她抚摸着鎏金蝴蝶簪，低低地叹道：“我嫁给了他，真心实意地爱着他，他却永远只当我为知己。”
我不解地看向了柳如澜，只见她放下了鎏金蝴蝶簪，站在梳妆台边身影寂寞。
“新婚那夜，他揭开我的红盖头时神色惊疑，沉默了许久才说这里面有说不清的误会，是他欠了我。他本是要当夜离开新房，又不愿我日后受府上的流言中伤，便留下来与我说话。想不到我们相谈甚欢，这一聊便到了天亮。从此他常来我这里坐坐，与我谈天说地，却是从不留夜。”说到此，柳如澜抬眸看向我，杏眸里掩藏了太多情绪，却都化为了淡然。
“自你来了府上，他便经常心事重重，虽然极力掩饰，但我看得出来，他是在为你伤情。那一晚，我们赏月对酌，他喝得神志不清，说了许多与你的往事。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腰上挂着的相思草，我期盼的一生一世一双人，都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误会。于是我也醉了，与他做了新房之事，意外地怀上了他的孩子。”她凄然地一笑，轻轻地抚上微鼓的肚子。
我惊诧地看向柳如澜，难道叶安这大半年来，只碰过她一次？
柳如澜的笑容淡了下来，眼神里尽是释然，静如湖水的声音道：“如今我没有别的愿望，只想把这个孩子好好生下来，然后母子俩过着避世的日子。从此以后，我会完完全全地退出你的视野，再也不介入你和王爷之间。”
我看着她的目光复杂无比，不知为何，柳如澜这样地放手，反而让我觉得心里溢满了悲伤。
柳如澜微微一笑，像是站在庐山外的过路人看尽了迷雾，带着些语重心长地道：“王爷他，真的过得十分痛苦。我虽不知你们还有多少心结，你不若多一些包容，敞开心扉坦诚以对，又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呢？你根本不用在意他对我的恩宠，那都不过是表面。他真正爱的人是你，赵晴。”
我霍地站起身来，看向柳如澜的目光震惊无比，可她的神色平淡如水，像是述说着与她无关的事情。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爱上了一个人，却可以坦然放手，把他推给别人？
我不信，她说的话我没办法相信！我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后来的几个月，柳如澜一直以养胎为由，拒绝让叶安再去看她。叶安从此住在了书房，忙于各种政务。只听闻后来他有几次喝醉了，都是王妃去照顾他。
我在西园安静地住着，心情一日比一日平静。所以当叶安来到西园时，我沉静地站立在园子里，目光宁静地看着他。
叶安曾经迥然有神的眼眸黯淡了许多，拥住我的胸膛也消瘦了下去，压抑着声音闷闷地道：“阿晴，我们像以前一样过，好不好？”
我淡淡地笑着，抬起手环抱住了他，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
叶安的身躯震颤起来，拥住我的手臂用力抱紧了我，令这个吻变得火热起来。然而很快，他的动作温柔下来，就像是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从那日之后，叶安便常来我这里留夜。我们很少再说话，依旧保持着彼此的沉默，然而叶安越来越明朗的眼眸，还有脸上幸福的笑意，都昭示着我们之间的坚冰在逐渐消融。
那日叶安带我到花园里走走，我第一次欢快地笑了出来，他激动地抱住我道：“阿晴，你终于又笑了！”
我的笑脸僵硬了下来，推开了叶安的怀抱，冷淡地道：“是我杀了柳如澜的双亲，这件事情，我永远都不能忘记。”
叶安眼眸沉重地看着我，语调痛苦地道：“阿晴，忘了这件事情。你欠着澜澜的，我都会替你偿还。”
我淡淡地看着花园里的九曲长廊，心底的滋味错综复杂。这些事情，岂是“偿还”二字可以了结的？
这一日我和叶安的关系再次陷入冰谷。当日传来消息，柳如澜突然动了胎气，听侍女说是在花园里散步摔了一跤。王府里忙里忙外地给她安胎，才保住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只是从那之后，柳如澜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只把自己寂寞地关在园子里，拒绝见任何人。
这年的腊月，天空一直乌蒙蒙的却是不下雪。柳如澜比预定的产期早了一个月，在房间里疼痛着生产。叶安正在城外巡视，赶回来还需要时间，此刻只有王妃在主持大局。
我站在产房外等候时，第一次见着汝南王府中的女主人，汝南王妃。她比我要年长几岁，风姿容丽，仪态举止都是雍容华贵。如果我没有记错，她是叶安曾经唤过的人，闺名为锦怡。
王妃稳重地招呼着产婆，安排着各项事宜。在众人紧张地期待中，产房里响起了一声婴儿啼哭。产婆抱着一名女婴出来了，王妃接过女婴哄逗着她，又询问柳侧妃的情况如何。那产婆的脸色很沉重，只道柳侧妃的身子底太差了。
这时，柳如澜的侍女从房间里出来，对我福身道：“娘娘说要赵夫人进来。”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近了房间。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虚弱的柳如澜躺在床上，脸型瘦削，唇瓣也毫无血色。她见着我进来，撑着身体要坐起来，却又是躺了下去。我连忙上前扶住了她，让她靠在了枕头上。
就在这一个动作下，柳如澜抓住了我的手，一双杏眸满含恨意地瞪视着我，像是要将我千刀万剐：“赵晴，我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要如此杀害我的双亲！”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柳如澜苍白的脸色浮现病态的绯红，杏眸里的恨意愈发浓重，语调凄厉地道：“我认识他，嫁给他，甚至怀上他的孩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若不是这些阴错阳差，我还在柳家庄，陪伴着我的爹娘，等待着嫁给一个普通男人，过一辈子的平淡日子！可我嫁入了王府，爱上了叶安，这些我都认了！我不祈求得到他的爱，只想平静地过日子，难道连这点奢望都不能容许吗？！”
柳如澜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抓着我的手掐入了肉里。她突然眯起杏眸，里面的温婉不再，只有无尽的仇恨：“你既然如此用心歹毒，我又何必再顾及良心！此刻我即便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好过！”
我被她仇恨的神态惊得退后一步。这时，门外响起了王妃的声音：“恭喜王爷得了一个女儿！”接着传来叶安爽朗的笑声，似是在哄逗小孩子。我惊骇地睁大眼睛，预感有一个巨大的阴谋罩住了我！
靠在床头的柳如澜脸色惨白，但她的杏眸里在一瞬间闪过讥讽，使尽了一生的力气拉住我的手，掐上了她的脖子！就在这时，房门被打开，脚步声迈了进来！
“澜澜！”叶安惊惶的声音响起，冲到我们面前，扯过我掐在柳如澜脖子上的手。地狱般的烈火在叶安的眼里燃烧，突然“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扇到了我的脸上！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心却是像被烈火烧尽。
叶安的双眸睁得通红，还欲上前严惩我，却是被柳如澜虚弱地拉住了。叶安的脸上立即换成了温情的神色，握住她的手，紧张地问道：“澜澜，有没有怎么样？我立即去叫大夫！”
柳如澜虚弱地摇了摇头，那拉住我的一掐像是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气息微弱地唤道：“王爷……”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叶安的眼里露出惊惶，握着她的手青筋突起。
柳如澜目光温柔地看着他，露出浅浅的温婉的笑意：“我们的孩子，叫‘酌’可好？我忘不了我们赏月对酌的夜晚，那是你第一次用深情的眼光看着我，第一次待我如你的妻。”
叶安沉重地看着她，只是语无伦次地应着她：“好，好……”
柳如澜的脸上浮现解脱的笑，眼眸里的光彩越来越黯淡，忽而她的杏眸亮了起来，楚楚可怜地望着叶安，用尽一生深情地道：“安郎，你爱过我吗？”
叶安眼神闪了一下，轻轻地拥抱柳如澜，沉重地叹道：“澜澜，我是爱你的，那天晚上我知道是你……”
站在一旁的我终于在这时清醒了过来，叶安的这一句话，比方才所有的话都如万箭穿心！柳如澜，你是要让我明白，即使你死了，我和叶安也不可能在一起，因为叶安爱着的人是你！
柳如澜靠在叶安的怀里，杏眸里的余光瞥过我，划过一滴泪水，轻声道：“有你这一句话，我死而无憾了。”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眸，像是一阵杨柳飞絮，随风吹走了。
叶安搂着柳如澜的身子颤抖着，埋入她的头发里低声呜咽。我在旁边茫然地看着，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叶安，孤独无助，悲伤不能自抑。
许久之后，叶安才僵硬地站起身来，背对着我命令所有人：“将赵夫人关进西园，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再出来！”
我被关进了西园，甚至被撤去了所有的侍女。也就在这时，虹菱潜入了王府，来到了我的身边。她的身上虽是愈合了不少，仍是伤痕累累，被我问了许久才道出缘由。义父知道了我的事后盛怒不已，将虹菱打了个半死，随后逐出了刹罗门。可是虹菱仍然笑着劝我，义父是想让她来照顾我，又不能坏了门里的规矩，这才用了个折衷的法子。
这时我才知道，我的一场任性，负了所有人。
虹菱要带我离开这里，可我并不想走，其实连我也不知道原因。直到我的肚子又开始出现不适，我终于明白了，是我怀孕了。
王妃照常送来些日常用品，偶尔有一回她亲自过来看我。她一进屋，就警觉地嗅了下气味，又端起虹菱为我备的安胎药尝了一口，惊讶地看向我道：“妹妹，你怀孕了？”
我撇过了头，对此不置可否。
王妃看向我的目光沉静下来，叹息道：“如今你这个样子……唉……”说罢她在屋子里走动了几回，才转身对我道：“若是你愿意，我可以替你抚养这个孩子。”
我抬眸看向她，她的容貌姣好，身段也依旧撩人，只是长久未受恩宠，脸色没有少妇的红润。我看着她，淡淡地道：“为别人抚养你丈夫的孩子，你不妒忌吗？”
王妃的神色黯然了下，但依旧维持着端庄，语气平静地道：“妒忌也是会有的，只是没有你的激烈，也没有柳如澜的淡然。我自幼与他相识，长大后便嫁与他为妻。这么些年来，他免不了有些新欢，却也不会真的忘了我。我和他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但我只愿，这平淡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她的这一番话，让我莫名地愿意相信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人。
不久后，王府里传来王妃怀孕的消息。而我依旧安静地住在西园，只有虹菱一人悉心照顾怀孕中的我。池塘里的莲花开的时候，我生下了一个女儿。虹菱抱着她去了王妃那里，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她留在了王妃身边，成为了贴身侍女，照顾我的女儿。
西园里清冷无人了，只有我一人独自居住，守着一年又一年的春去冬来。至于我得到消息，柳如澜的女儿取名为“叶酌墨”，王妃的女儿取名为“叶酌嫣”，又是几年之后的事情。
待到那时，一切皆已物是人非。
（赵晴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