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县县令逃亡,师爷也不见了踪影,县城内一时无人主事,众商户便推举李鹤年维护地方。李鹤年当下也不推辞,只是忙着叫人准备铲子,将墙上太平军留下的字迹统统铲掉,又叫凡是给太平军干过活的人出去躲几天。刘得功很不以为然,埋怨道:“县令、守备都弃城走了,我等老百姓既没造反,又没犯王法,挣两串苦力钱而已,即便有罪也落不到我等头上。”
李鹤年叹口气道:“我的好兄弟,你没读过书,不知道这圣贤书里白纸黑字下藏着的规矩!自古来即便是唐宗宋祖那样的仁君,也最容不得一个‘反’字!大清律三千条,斩刑五十四,有三十六种是用来杀反贼的,老百姓们有几个脑袋!”
刘得功哼一声道:“怎地?我没造反、没投匪,我干活挣钱,还要杀我的头不成?当官的杀人也要分个皂白吧?把人都杀光了谁给他们抬轿子啊。”李鹤年摇摇头不再说话,只忙着劝众人到乡下去躲躲。
直到第二天中午,清军才“克复”靖安县,大队的军马入城,严守四门,新任的县令将李鹤年等人召集到县衙中,先安抚了几句,便沉下脸来发号施令:凡协助长毛匪军搬运财物者杀;凡卖货给长毛匪军者杀;凡家中院墙上写有大逆言论者杀;凡有参加匪军或通风报信者,皆杀!一连串的“杀”字落地有声,从面白无须的县令嘴里说出来,轻松得如同在说宰牛杀鸡一样,将刘得功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等他从震惊中醒过来,县衙外已经有多少颗人头被砍落,先被拎到县衙记功,再打散了辫子挂在城墙上,充作长毛乱匪算作“战绩”。
刘得功发疯一般地冲到街面上,只见不少店铺的门被洞开,惨号和哭啼声从城中各处传出,一队队铁青脸色的八旗兵手持军令在大街上急匆匆穿梭,到处可以见到暗红色的血迹溅在墙上、地上、衣服上。刘得功一跺脚朝后街郑家老铺跑去,刚进到街口,正遇到娟姑娘抱着弟弟耀林从街上跑回来。这耀林小娟姑娘九岁,在私塾中读书,聪明伶俐,三代单传的男丁,是郑家全家的宝贝。刘得功见这姐弟二人无事,刚松了一口气,小耀林全然不知身边危险,跑进街口时忽然手指斜对面的一堵墙道:“姐姐,那个字写错了,应该是‘诛清妖、保太平!’”清脆的童音一出口,将娟姑娘与刘得功的心都吓得几乎跳出腔子。
娟姑娘来不及回头看,抱紧了弟弟就跑,身后传来恶狠狠的吼声:“呔!那小长毛在胡说什么?”娟姑娘紧跑几步,冷不防被人从后面赶上,一脚踹在膝窝,娟姑娘一声惨呼,身子向前仆倒却奋力托起双手,不让弟弟摔着,自己却结结实实地拍在地上,疼得几欲昏厥。耀林懂事,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拍土忙回身去扶娟姑娘,却被人一把揪住辫根拎在半空。在耀林的哭叫声中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声是娟姑娘的:“不要!”一声是刘得功的怒喝:“住手!”
刘得功几步跨到那揪住耀林辫子的军兵面前,强忍怒火躬身道:“这位军爷,我是管这地面的差役,这街面上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最清楚,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耀林被人揪住辫根悬在半空,血淋淋的军刀就晃在他眼前,吓得他脸色煞白,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叫,一泡热尿顺着裤管流下来。娟姑娘脸色苍白尖叫道:“军爷啊!莫吓坏了我弟弟!”那带队的军官却毫不理会,咬牙道:“小小年纪就学长毛大不敬,长大了一定也是长毛,还是杀了干净!”
刘得功几乎将腰弯到地,咬牙哀求道:“这位军爷您刀下留情!这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知好歹。请军爷给个薄面,小人千年万年铭记您的恩德!”刘得功平日古道热肠,最重颜面,街面上谁不敬重他几分,何时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过别人。那军官却立起三角眼,将他一踢道:“对长毛就要斩草除根!这颗人头值十两银子呢,你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刘得功终于忍无可忍,抢上前一步按住那军官手腕,怒骂道:“杀你娘的头!瞎了你的狗眼,看不出这还是个学写字的孩子啊?老子们种地交饷的养着你们,就为了让你们反过头来拿刀砍老子么!有本事出城追长毛去!”那军官闻言将血红的两眼瞪得更大,怒喝道:“大胆!你为长毛说话,就是长毛!来人啊,给我当街剁下脑袋来!”他身后一群人呼啦啦围上来,拉刀围住刘得功。
刘得功情急之下拔出腰刀横挥,贴着耀林的头皮削过,将他辫子削断,同时探出左手,在半空中抓住正落下的耀林的衣领,一把将耀林从刀口下抢过来藏在身后。后面带队的军官见刘得功出手,呼喝道:“反了反了!”命人鸣响铜锣召集人马,同时指挥军兵将刘得功与郑家姐弟团团围住。刘得功背朝院墙,将郑家姐弟藏在身后,自己则横刀身前挡住军兵,环视四周准备杀开一条道路。至于杀开一条路以后该如何,能跑多远?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他细想,反正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是了!
就在刘得功分神之际,当前的一名军兵猛然出枪,直戳他胸口而来,刘得功身后是郑家姐弟,他不敢躲闪,危急中只得咬牙挥刀,架开长枪,同时上前一步,一脚踹中那军兵的小腹,将他踹出去四五步远。刘得功不敢伤人,抓过长枪拧下枪头用作棍棒,手腕发力舞起棒花,挥动枪杆展开棍法指东打西,将数名军兵掀倒在地,棍头拖地带起团团烟尘。
就在这片刻工夫,又有数十名军兵呼喝着跑过来,一起拔刀出枪将刘得功围在当中。刘得功双拳难敌四手,心中顾忌又不敢下重手伤人,还要照顾身后的郑家姐弟,一时间左支右绌,局面立时狼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