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翼王府门前来了一架长孙家的马车。
来人是长孙敬之妻、长孙蓉之母卢氏身边的女管事,依照礼仪,她先去拜见了王府主母。萧茹因为孩儿的缘故,本来就觉得对不住长孙家,听说卢氏有恙想接长孙蓉回娘家看看,二话不说就让女管事去了归园,还命人备了一大包补药。
自从长孙蓉改封荣乐和国夫人后,长孙家就与她断绝了来往,只有年节时的走礼,维持着面上的联系。萧茹长年在外,才回府两个月,还没机会看破其中的蹊跷。长孙蓉听说娘家来人,倒是吓了一跳,还以为母亲染上了重病。
长孙蓉仔细询问卢氏的病情,初听女管事口称风寒,还以为她在隐瞒实情。等发现女管事支支吾吾,确实说不出所以然,长孙蓉才放下担心。猜到卢氏的病只是幌子,长孙蓉有些了然的问道:“你来王府,是我娘自己的意思?还是爹也知道?”
女管事是卢氏的亲信,能被派来接长孙蓉,也是知道些实情的。她是卢氏陪房,算是看着长孙蓉长大的,对长孙蓉有些香火情,以为长孙蓉不敢回娘家,温声道:“小姐放心,夫人派老奴来,老爷也是知道的。”
是爹看羽与陛下完婚,所以坐不住了吗。长孙蓉垂眸不语。
二小姐本来那么关心夫人,怎么突然不着急了?我都说了相爷知情,不会被赶出来啊。还是说,这两年娘家不闻不问,让小姐生了怨怪?唉!小姐在闺中时,是最乖巧懂事的,说她有那些脏事,我都不信。可那些话传得实在难听,长孙家又是最讲名声的,相爷不许与小姐走动,夫人也没法子呢。
管事看长孙蓉恢复了气定神闲,有些摸不准她的路数。她是做下人的,很多话不好说。加上四周有仆妇侍立,很多话也不能说。只能拿着长孙蓉的孝期做由头,苦口婆心地劝道:“前两年小姐身上挂着靖武王的夫孝,夫人也不便接小姐过府。但是夫人时时记挂小姐,还是请小姐随老奴走一趟吧。”
君康舒在世时为淳安郡王,死后追封靖王,谥“武”。长孙蓉听到自己和君康舒被放在一起,就觉得胸口发闷。哪怕没有君逸羽,她也很愿意摆脱靖武王妃的称号。
为免萧茹起疑,长孙家派人来接,长孙蓉必是得赴约的。她许久不见卢氏,心里也记挂母亲,很快点头道:“嬷嬷不用说了。娘病了,我自然应去探望,我这就命人备礼。”
女管事幸不辱命,连忙高兴地应了。她也不知相爷这回为何肯松口,不过好歹夫人能见上小姐一面,总是喜事。
长孙蓉来到左相府后,不出意料,卢氏果然好好的。
见礼之后,卢氏打发走房内的下人,拉着长孙蓉的手好一阵打量。
母女俩手握着手问候了一番家常,长孙蓉见卢氏欲言又止,主动问道:“娘称病召我回府,可是有事?”
“你从小就聪明,想必猜到了。”卢氏叹了口气,“蓉儿,你上书陛下,求她给你改个封号吧。”
“此事,女儿只能让爹娘失望了。”长孙蓉摇头,嗓音柔和又不失坚定。
“你不肯改?”
“嗯。”
“从你改封之后,你爹就不许娘见你,娘一直没机会问你,你当年怎么就糊里糊涂地接了改封的圣旨?好端端的王妃,何必改成国夫人?改成国夫人也罢了,前头还带着个‘荣乐’。你也不是糊涂人,难道不知道,皇夫当年就是荣乐郡王,从他收复蓟简失地起,咱们大华说起‘荣乐’,就是指他。皇夫又是你的夫侄,你头上挂个‘荣乐’,不是送给人家嚼舌根吗。你可知道外头的谣言传得有多难听?听娘一句劝,你就上书说民间以荣乐特指皇夫殿下,你不宜僭越。改个封号,才好洗清你的名声。”
“若女儿说是真的呢。”
卢氏凭着对女儿的了解和近年的见闻,隐隐猜到了真相,只是不愿接受。是以,长孙蓉看似没头没尾的话,她一下就听懂了。她一口凉气堵在心口,哑口无言半响,才扫了眼四周,压低嗓子,颤声问道:“这么说……宝福真是……皇夫的女儿?”
“不是。”长孙蓉手心微紧,借以捏碎心头的阴郁。
卢氏明显松了口气。我就说呢,蓉儿怎会……
“但是,女儿的确倾慕君逸羽。”
“蓉儿!你竟然真的如此……如此……糊涂。”卢氏有两女一子,但长女早逝。与幼女两年多没见面,正处于母爱最浓的时候,她只当一向省心的幼女鬼迷心窍,实在不忍心用激进的唾骂。缓了口气,拿出推心置腹的语气劝道:“皇夫殿下年少英雄,天下间不知有多少姑娘思慕于她,本也是人之常情。你夫婿不在了,若是思慕别人,娘也不说你什么。可如何能是皇夫?你莫要忘了,他可是宝福的堂兄。”
长孙蓉只是摇了摇头。
“蓉儿,娘不会害你,荣乐那个名头,你真的不能碰。不然他隔三差五回王府,人家还当是与你……人言可畏,女儿家的名声,就是性命啊。”说到这,卢氏把长孙蓉拉到身边,在她耳边补道:“你便是放不下对他的思慕,放在心里不就好了。”
卢氏的娘家豫州卢氏,也是华朝名门。豫州卢氏,不像长孙家从不让女儿二嫁,但也倡导女子从一而终。长孙蓉知道,以母亲的家教,她方才那句耳语,也许是她这辈子最大逆不道的一句话。
“娘……”长孙蓉动容,张了张嘴,又实在难以解释。最终,她还是仅仅摇了摇头,“女儿真的不能上书改封。”从长孙蓉答应与君逸羽相约终身起,她就没想过退缩。她若是试图撇清自己,不仅是将君逸羽拱手让人,更是对君逸羽的背弃。
卢氏鄙弃不伦之情,只是面对的是自己仅存的女儿,才一直没有表露出鄙夷。发现长孙蓉油盐不进,她终于恨铁不成钢地诘责道:“如何不能改封?见不得人的孽情,非要闹得人尽皆知,让你身败名裂,你才后悔吗?”
长孙蓉从一开始就知道与君逸羽在一起的后果,哪怕从至亲嘴中听到“孽情”,她依然纹风不动,只是十足肯定地说道:“女儿不会后悔。”
“蓉儿,你这是喝了什么迷魂汤?”卢氏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你不要自己的名声,也不要家里的名声吗?名声是咱们晋州长孙氏的根本啊。你这件事一旦坐实,‘娶妻当求长孙女’,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没了贞一的名声,咱们家的女儿,都会没脸嫁人啊。”
“如果贞一的名声真是长孙氏的根本,父亲大人不应该出任左相。”长孙蓉眉目微垂。
长孙敬官拜左相之际,正是长孙蓉改封荣乐和国夫人之后。子不言父过,长孙蓉词锋隐晦,其实是一针见血的指出——是长孙敬亲手放弃了挽救贞一的名声。若不然,当年长孙蓉接受改封时,长孙敬不该升任左相,应该上书抗争,应该与“不贞”的女儿断绝关系才对。
“你爹他一心想振兴家族,左相位极人臣,非比寻常……当年改封的旨意一出来,娘就想劝你,只是那时都以为皇夫死了,你爹说正值陛下盛怒,抗旨对家里和你都不好……”卢氏有些尴尬。细究起来,长孙敬等于是拿长孙蓉换来了左相之位,又借疏远长孙蓉,维护家族声望。里子面子全占了,如今又来怪长孙蓉不顾家族清誉,的确有些不厚道。
“女儿知道爹娘的难处。”早在长姐因冥婚含郁而终时,长孙蓉就知道,在家族利益面前,个人命运不值一提。哪怕她的亲父成了家族的掌舵人,家族依然只会保全自己的利益。所以她从不指望家里的支持,也不意外长孙敬的取舍。而且……长孙蓉嘴唇微抿,平静地说道:“其实女儿以为,‘娶妻当求长孙女’,本就是个笑话。这样的贞一名声,长孙家舍了才好。”
——“呵,长孙家?娶妻当求长孙女,好大的笑话!”
卢氏想起长女临终前的控诉,脸色大变,“你怎么也这么说?你与淳安郡王当年的婚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若非长孙女美名在外,这门好亲事未必轮得到你。蓉儿,就算不提婶侄之别,你与皇夫的年岁,也是两辈人。娘不怪你妄生孽情,你也不能反怪婚事不妥啊!你多年没有生养,若非淳安郡王不嫌弃,你早就成了弃妇,哪里还有你王妃的风光!”
“君康舒新婚之夜说只会视我为妹,我与他做了十五年的兄妹,到头来他又强行……侵辱于我。”长孙蓉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声,竭力回想君逸羽的笑脸,她才渐渐平复心气,“娘觉得,我还该谢他不弃之恩吗?”
长女之死,一直是卢氏的心结,也是因此,她愈加希望幼女婚姻圆满。曾经以为长孙蓉不能生养,她还万谢君康舒大度,如今得知真相,原来的千谢万谢,都化成了千痛万痛,卢氏的眼眶立马红透了,揪心地叹道:“难怪你多年无孕,又一朝有了宝福!傻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