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对面的黑衣发言人,或许是首度瞧见这么诡异之事,已经被震惶的冷汗直下,但依旧保持着最后一丝镇定。他轻手轻脚地打后边架住生物学家,趁着人头还未看向他们这一边,往金属门侧面阴影里无声移动,同时拎着泰国人的衣领,往后猛拽,三个人几乎同一时间躲入了过道里堆放着的油罐背后。
他露出半张脸,对着呆若木鸡的我招手,让紧贴墙皮一点点往他们那里爬过去,不要引起脑袋的注意。我单膝跪下,将身子压到最低,扶着粉墙开始攀爬,手心里全是湿汗,心中不住祈祷。谁知越是心焦越是慌乱,真所谓人一倒霉喝水都塞牙。当我差不多就快爬到他们跟前二、三米的地方,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地上一只空烟盒,随即发出“咔嗒”一声!声音虽十分轻,但在如此空旷并且寂静无人的废楼里,不亚于手机铃声,那颗人头立马有了反应,它颤抖着转过脸来,将视线扫向我的方向,又发出一声,
“哈呵呵~呵”
不过它什么都没发现,在视线扫来的同一刻,黑衣发言人猛踹了我一脚,踢在肩头,我让这股力量给推到了他们的对面。他隔着过道给我打着手势,让我继续往阴暗处移动,不要停留在一个地方。因为人头此刻已经绕出了转角,正在过道中央东张西望,似乎在搜寻发出声响的人在哪。我刚打算慢慢往更深处移动,发言人又拼命挥手让我停止,同时眼角往外瞟了瞟。我抹了把臭汗,伸出半张脸窥视,只见那颗人头正贴着地,用那齿根极长的烂牙啃咬烟盒。传来一阵阵清脆的磨牙声,让人打颤,我不由瘫作一堆软泥。
生物学家已经吓得透不上气来,松着自己脖根潜水衣拉链,舌头伸得老长,泰国人一看急了,慌忙捂住他的嘴,这小子随即翻了白眼。那颗人头啃咬一阵空烟盒,又晃晃悠悠浮了起来,缓慢地朝着我们这边移过来,这样下去绝对不妙!它究竟是什么?不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死物,若是尸骸还稍好些,起码脚步沉重移动,未来到跟前还能有个防备的时间。而这东西,无端漂浮着,一丝气息都没有,我们几个再怎么谨慎,也无法预防它猛然从自己视线以外的地方冒出来。但一直躲着,Frank已经快不行了,总不是办法。人头丝毫不打算离开,相反饶有兴趣地一个个油罐看过来,大有一种誓不罢休的趋势。
黑衣发言人悄无声息地爬起身来,侧着身子朝着过道缓慢移动,我本以为他打算拼了,不料他仅仅只是抬了抬手,就听得人头背后传出一个响声,那东西一惊,追着声音立刻转了过去。原来是打出的一颗钢弹,击中不远处塑料罩布上。趁着这个机会,我慌忙侧滚过去,但衣物的细小摩擦声还是让人头一愣,它似乎感觉到自己被骗了,又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
黑衣发言人一瞧我过来了,松了一口气,急忙拽着我们几个,往背后跑,过道地板上都是油罐淌出来的福尔马林,让我们几双大皮鞋一踩,汁水四溅,发出响亮的动静。不过这已经顾不上了。带头狂奔的发言人带着我们绕过走道,横穿过某个双向通门的男厕所,钻入一间窄小的杂物间,迅速合上门。泰国人不明其意,正在屋内找可以顶门的东西,一旁的发言人嗔怒地轻咳了声,让我们不要做无用功,然后指指我们侧面头顶,让放弃固守,钻通风口里再说。
我们三个还好,长期处在东奔西跑的锻炼之中,顺手一攀就上了墙爬了进去。而生物学家是个养尊处优的书生,平时只顾着泡妞和下棋,怎么都爬不上,最后我只得和泰国人死拽,才勉强拉进去。没想到这家伙看似苗条,身子却重得要命。当他的双腿钻进通风口,门外那个东西也杀到了。
进了管道,我们可周旋的余地大了许多,往前往后都是四通八达的通道,可任意匍匐前进。再不济,也可将盖子盖住,任那东西再如何了得,也奈何不了我们。不过黑衣发言人示意我们静观其变,暂时不要多做其他,只听得那东西徘徊在门外的廊道里,发出一阵阵磨牙声,正在很勤勉地搜索我们。慢慢地,人头开始拱门,将这沿路的房间都顶开看看,来找出我们所在位置。耳边不断传来破门吱吱嘎嘎被推开的声音,越来越近,已经离开我们不到五米,我透了透,看见它正在顶对面的门,下一扇就该轮到我们。
我回头看着发言人,让他做出判断,可是,他瞧着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就在这时,极远处的廊道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声音空灵若丝,虚无缥缈,顿时那人头在我们门口停了下来,然后追着那古怪的声响而去。
随着磨牙声逐渐远离,四周再度恢复平静。
“那脑袋到底是什么?刚才的声音又是什么?”泰国人一见威胁消除,立刻长吁了口气,望着我问道:“难道是老刀?”
“我觉得不是,老刀下水时和我们穿着一样的潜水衣,随身所携带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有这种声音,”我摇摇头,指着身边正在掏喷剂的生物学家,说道:“至于脑袋是什么,你该问这个驴喘般的家伙。”
生物学家喷完顺喘宁后,闭上眼睛轻咳了数声,大概是缓过来了,尴尬地说:“娘胎里带出的病,一惊恐就喘不上气来。唉,上帝啊,总算舒坦了。那东西?我哪知道是什么?这个东西毫无逻辑可言,就是尸体的一部分。”
泰国人藐视地扫了Frank一眼,哼了哼,顿时一种优越感浮了上来。
“诶?我说,你不是泰国人吗?你怎么不会打泰拳?你们东南亚各种稀奇古怪的都有,什么咒术,扎小人,你怎么不练练?”我心想你小子刚才也差点吓尿了,到底有什么资本能讥笑他人?于是我凑前一步,挖苦道:“泰国人十个里九个会捉鬼,你怎么啥都不会呢?”
“艹,按你这么说,你还是华裔呢!你怎么不会打功夫?再不会你总会翻腾空跟头吧?喊两嗓子,桃木剑,游方道士,画符治妖啥的。”泰国人反唇相讥道:“你丫和我是半斤八两,谁都别说谁,真要说捉鬼什么的,越南人的南派全亚洲最厉害!”
“行了,少斗嘴,那东西还在附近,”黑衣发言人见状打了个圆场,沉思道:“先安静下来,我得好好想想接着该怎么办。这荒楼实在古怪,我仍需多看看,来辨明某些不太可能的事。”
“你说什么?”我闻讯大吃一惊,这么可怕的事他仅仅认为是奇怪,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心理素质也强悍得有些过了吧。于是我探问道:“你要看什么?出门不怕再度撞上那邪物?”
他微微一笑,叹道:“突兀出现的东西,在难以辨别之际,逃跑是最佳的方案。而跟着我们要做些调查,弄清它到底是什么,这样...”
黑衣发言人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门外大约一百米左右的地方,传来一声极响的声音,像极了节日里燃放的炮仗,在无人廊道里炸起,丝丝余音刺穿沉寂钻进耳朵!然后就听见一种老鼠让人脚踩着的声音,某样东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一阵轻巧的脚步奔跑起来,往荒楼更深处走了。
我们大惊失色,急忙闭嘴,伏下身子,以观其变。可左等右等廊道里仍是一片死寂,再也没闹动静,不觉感到奇怪起来。发言人推推我,让跟着他爬行,我招呼生物学家和泰国人,紧跟其后,穿行在在管道里。这么一爬我才发现,这里绝大多数地方都被焊死,能移动的空间相当小。几分钟后,我们七绕八拐地来到刚才发出声音的地方,透过通风口盖子往下打量。
只见走道上连个鬼影都没有,满眼破败荒芜的景象。我稍稍侧转身子,放眼再透了透,顿时冷汗就顺着脑门淌了下来。
只见在我们脚下的侧道,流着一滩漆黑的污水,被泼了半堵墙,刚才那颗诡异的人头,掉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眼珠不见了,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眶,似乎让什么东西在瞬间灼烧毁灭!
我立马将这一发现告诉了他们几人,泰国人一咂舌,开怀起来,说道:“危机解除,老刀把那玩意儿干掉了,现在太平喽,都快被憋死,赶紧下去找他汇合吧。”
不料黑衣发言人一扬手,制止住他打算往下爬,说道:“都先别急,那绝不可能是老刀所为!”
泰国人大吃一惊,正待问他为何这么肯定,发言人却做了个倒退的手势,让大家按原路爬回去,同时说:“我现在脑子很乱,好几个难以解释的问题,我都找不到答案。不过这不妨碍我判断,下手的那人不是老刀,一来他和我们同样浑身湿透,靠什么来烧毁那东西的眼球?二来老刀善长近战,他的常规做法是挥刀或突袭,不会做多余动作!”
“那你判断,他人现在在哪?”我一边爬一边压低声音问道:“你觉得威胁仍未解除?”
他无言地点点头,紧抿着嘴,不再回答。
数分钟后,我们重新爬回通风口前,黑衣发言人先跳下,然后一个个接着我们,等到生物学家在地上站稳,他已经走回屋前推门,然后回头做了个“嘘”的噤声,让人都跟着他出去。但究竟要去哪儿?一声不吭,谁都不知他在作何打算。
我们一行人蹑手蹑脚紧贴墙皮往前蹭,鬼鬼祟祟来到起先的金属门前站定,然后发言人团着手,死瞧着那具趴在玻璃窗前的尸首发愣,好像在考虑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我们不便多打扰他,就在四周保持警戒,我为了防止那颗人头死而复苏,索性将第三瞳调了出来,虽然头晕难忍,但总比被那种怪异的东西率先发现得好,一道道土墙直透过去,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现。
幽深的廊道,回荡着滴水声,以及我们沉重的喘息,我逐渐转过人头冒出的边角,朝着我们进来的方向打量,哪知这么随便一看,我就看出不寻常的事儿来。只见在我们最早打弯走来的刺豚舱Logo下,很明显的,出现组湿漉漉的脚印!这组脚印歪歪扭扭地朝着我们相反的走道另一头而去,但它不属于我们中任何一人,它十分小,而且光着脚丫,最终消失在我头一次听见女人干笑的过道深处!
想到这里,我立起一身鸡皮疙瘩!我就知道那是个女人,刚才的人头兴许根本不会笑,而是走道过于空旷造成了回音,让我误以为是它发出的声音,那人鬼难辨的东西,仍潜伏在我们四周!
想到此我不由拍了拍发言人,让他过来看看脚印,可不知为何,却被他一把扭住腕子,手劲大得惊人,令我动弹不了。回头去看,只见这几位正盯着廊道尽头吃惊得看,他不断对我使眼色,让不要继续发出声响。顺着视线,我往那里打量,就看见昏暗的尽头,站着一条灰白色的人影,正背对着我们!
这条人影显得十分瘦削,全身光着,手臂像麻杆似的,正机械地转动着脑袋,在那一头的墙上研究着什么。或许他们几个期待我去找出答案,可惜距离太远,实在难以看清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然而,发言人的眼神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他有点恼怒嫌我不明就里,做了一个狠狠踩脚的动作,大概是让我看这人的腿,我纳闷地定睛往那里细瞧,顿时下巴就耷拉下来,再也合不拢!
廊道深处的那个灰白色人影,双脚是悬浮着的,根本没有踏在走道上,距离地面十来厘米左右,那个根本就不是人!
接着,在另一头廊道深处,又发出刚才我们躲通风口时所听见的声响,若有若无飘渺回荡。灰色人影一惊,转过头去凝视着声响传来之处,伴随着一阵骨骼相互摩擦发出的细碎声慢慢晃荡离去,很快消失在墙的另一头!
“这是什么声音?”我愣在那里足有几秒钟,这才缓过神来,问道。
“一种铃声,”黑衣发言人托着下巴,思索道:“不是我们所熟悉的,另一种文化的铃声!”
“我知道那是什么!”泰国人紧皱着眉头,乍舌道:“你丫身为华裔难道会听不出来?这是和尚道士一般常拿在手里的铜铃铛,轻轻摇动时发出的声响!”
在这水底荒弃多年的荒楼里,竟然会有铜铃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下子脑子里冲进太多太多的疑问,整个人紧靠墙头,心跳加速手脚发凉。而此刻黑衣发言人,却不知为何开始移动脚步,朝着刚才灰白人形站立的地方缓缓摸去,显得很好奇,打算跟过去瞧个究竟。
这下,连生物学家,泰国人都开始拽他,制止发言人继续往前走,同时对我做了个手枪扣脑门的动作,指了指他,好像在说他难道疯了?
哪知,发言人一把甩开他们的手,愠怒地环视了我们一圈,低声道:“滚开,我没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刚才就说过,我现在有太多的疑问,必须去证实一下。”说完,丢下呆若木鸡的我们,径直往前走去。不久,他来到尽头,停在原地左右眺望,足有十多秒,然后他做了个很夸张的动作,手抱着脑袋,跪在地上,一副惊骇到了极致的模样!
我们刚想过去一起瞅瞅,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不料发言人好像自己恢复过来,慢慢站起身,朝我们走来,一边甩着头,一边自言自语着什么。等他来到我们跟前时,眼神很正常,整个人又与之前一样镇静了下来。
他的手指开始往堆在墙边的那些油罐摸去,抓着盖子往上提了提,牢不可开,跟着他打挂在身上的防水尼龙包里掏出瑞士军刀来,开始用力撬了起来,一阵刺耳的声响随之发出。我们几个让他古怪离奇的行为搞得一头雾水,同时担心这样的响动会引起灰白人形的注意,一会儿飘来该如何应付?纷纷劝他罢手,可黑衣发言人就像聋了一般,只顾自己撬盖子,充耳不闻。
“他被迷了心窍,正打算把那东西引过来,打昏他!”我一看再这样下去非得出事,于是摆摆手,指挥生物学家和泰国人先撂倒他,找个地方调整迎敌思路再说。
“军校导教,我没疯,我正在做我要做的事。真要动手,你们几个会是我对手?”黑衣发言人冷冷地扫了我们一眼,说道:“放心,就算这东西突然出现也不要紧。我发现到一点,这东西对这里根本不熟!”说完的同时,只听得“咔嘣”一声,那个油罐盖子已让他撬开。
他看了一眼,凑过去闻了闻,随即捂住鼻子。我们感到好奇,围拢过去看,就看见油罐里都是福尔马林,飘着一层白花花的油脂,里头似乎浸泡着什么,刚想找东西拨开看个究竟,就让发言人制止住。
他团着手,摇头叹道:“你们不会喜欢这样的东西,这里头泡着的是实验用的死尸,被密封了许多年,就和腊肉一样,臭得令人呕吐!”
说完的同时,他又度回到金属门前,这次做了个很古怪的动作,跑到玻璃窗的边缘处,努力斜眼往里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现,只得作罢。然后挥手要求众人跟上,沿着墙走,绕过一个转弯又一个转弯,不久就走到墙的尽头,那里居然还有道小门,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过去。只见他停下脚步,心里正在默念着什么,又开始了自言自语,慢慢移到门前,往里打量。哪知,就这么一看,他像让电拍了下颤栗起来,顺着墙脚滑倒在地,满眼凄然地望着我们,嘴角哆嗦,再说不出话来。
我们让他这一系列反常举动给彻底弄糊涂了,他到底在找什么?最初我们接到坦克罗利的求救信号才预估出在水底,跟着刀疤脸一个人冒险深入失去了联系,再接着我们换装潜水紧随他的步伐来到了这里,然后一路追踪,发现了刺豚舱。所有的一切都是无意之中才撞见。这个荒废太久的鬼地方,处处都是横七竖八的破衣服和烂骨头,仿佛经历了一场凄惨无比的大战,所有的东西瞬间死绝,连只老鼠都不剩。却很荒诞地出现了人头,浮在半空的鬼影,以及和尚道士的铜铃声,这到底是玩得哪一出鬼把戏?
发言人此刻已让泰国人扶了起来,歪歪扭扭地沿着来路退回去。我走到小窗前往里眺望,这是一间满是仪器的屋子,中央有张办公桌,一个警卫打扮的和一个穿白衣的人形趴在上面,也都是死人,不过看不太清,没有腐烂得特别严重,背上、手腕上,凡是裸露在外的肌肉表皮,也都是金属丝和发白的金属浆,给人的感觉就是一桶烧红的铁水倾倒在其上,不过铁水不是滚烫的,而是凉透了的,毫无灼烧痕迹。总之看无可看,和大金属门前的枯尸差不了多少。
“跟着来吧,”发言人突然像睡醒那样,声音嘶哑,鼻音很重地说:“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以便大家整理思路,好好想一下。”
虽然我们几个都感到无法理解,但脚步还是跟随着一起移动。只见他带着我们左拐右拐再一左拐,就来到了某个像医疗中心般的地方,对于地形熟悉得就像自己家里。他来到第一扇门前,轻轻推开,然后对着我们招招手,示意一起进去。
这是一间大约十来个平米大小的屋子,内里物品很简陋,一张沙发,一个写字桌,一把椅子和一排橱。他等人全部进入后,就锁上门,然后躺倒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望着渗水的天花板,长吁短叹。
“到底怎么了?”我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开口问道:“这是哪里?”
“这里吗?”他惨笑起来,用手指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小丑,越笑越猖狂,不住咳嗽,断断续续道:“你们。。。你们不知道吗?哈哈,这可太有意思了,妈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天哪。。。”
泰国人惊讶地看着他发癫,掏出综合机,用肘子撞了撞我,说:“给上面发消息,莱斯利疯了,让他们继续派人下来。”
我无言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里,”黑衣发言人从沙发上滚落在地,捂着脸,抽搐地说道:“这里是我曾经的办公室。”
我的综合机随着话音,摔落在地毯上。
“而我刚才,瞧见我自己死在准备间里了。”他紧跟着,说了让我们更加惊异的话,然后垂下手,半跪在地上,死瞧着我们,似乎在质问,他难道真的疯了?
我们几个已经预感到,这件事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纷纷走上前去,将他扶回到沙发上。我从隔水尼龙包里掏出烟,见他不反对,给自己点了一支,也给他提过一支。黑衣发言人从不带烟,他抽的所有烟都是底下人孝敬的。不过,我并不打算巴结他,因为他所说的那两句话,实在令人太震撼了,因而引起我浓厚的兴趣,想要窥其一斑,听听原委。
“除了我们进来时,那段加出来走车的车道以及刺豚舱标志,这里与80年代被烧毁前的伯尔尼总部一模一样!不仅我认识,老刀也认识,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他抽完一支烟,明显情绪稳定许多,继续说道:“最早的公司,正是发展阶段,虽然,已经开始涉及多项领域,但大家住的还是老楼,也就是地下建筑。我和老刀是这个时期进的公司,之间相差了两、三年。他比较不幸,发生火灾时,办公室还在装修,结果连住都没住,就烧得一干二净。。。大火燃起的时候,很多人都没能逃出来,我至今还能听见,女人绝望的哭声,公司托儿所里孩子们的尖叫声,还有一通通往外打的求救电话。我恨我自己无力,我若是能再强壮一些,我若是能壮起胆子继续救人,至少现在我会好受许多。。。也正是因为总部没了,后来才建造了新楼,也是你们在‘河边’大厅里所看过的照片。”
我们三个无法想象他所说的那场火灾,当时我还是小屁孩,仍整天逗留在街上踢足球。总之,这必然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惨痛得令眼前这个人肝肠寸断。
“老楼分成住宿区,仓库区,和工作区域这几大块,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福利设施,像这间屋子的对门-----医疗中心,托儿所还有图书室等等。整片建筑工作区域占了80%,我们所看到的那扇金属门,就是进入工作区的主通道!”发言人伸手又接过泰国人提来的烟,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盯着生物学家问道:“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拧开门?你说什么死无葬身之地?怎么回事?”
“我还是那句话,绝对开不得!不论你们信或不信!”生物学家咳嗽了几声,嫌屋子里烟雾太大,一边扇着鼻翼前的烟雾一边思索道:“刚才我瞧仔细了,大金属门前的尸体,和后边屋子里的尸首,略有一些不同,靠门的那具明显干枯的很严重,而里面的不是。那么就有了一个问题。你们试想下环境。这是哪里?水底。四周感觉如何?潮湿,那么谁来回答我,为什么门内所见过的尸体,它们在这样的环境里没能化成白骨?而成了干尸或湿尸?一两具或许可以解释为例外,可为什么全部都是?为什么?”
我们低头抽烟,无言以对,当然,也回答不出。
“它们为什么浑身都长出金属丝和呈现金属斑?告诉你们,这些倒霉蛋可不是吞了什么尖利的东西由体内刺破皮肉的,而是自己慢慢形成这种状态,显而易见,就是某种菌株!”生物学家插着腰,扫了我们一眼,那种严肃的神情,可能是自他加入团队以来的第一次。他见没人回应,继续说道:“所以,结论就不难得出,尸首许多年不烂,这说明金属门内是保持着密封状态,我觉得,这些气阀门,极有可能是他们自己锁上的,也许他们深知自己不可能活着出去,为了让其他还未受到感染的人有机会逃生,将自己封在了里头,一直到氧气耗尽为止。。。”
“而这么一来,我们想要搞清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也就变得毫无希望。如果能进去,哪怕不要很深入,就金属门再往里三间屋子,这整件事也将豁然开朗,那里是资料库,也正是当初伯尔尼大火灾最早起火的地方!至今,我们也没查清起火的原因!这是蓄意的、险恶的谋杀!有人一直在暗中破坏,掩盖他们所想要隐藏的罪行!”黑衣发言人站起身,叹道:“在这里的一切,恍若昨天,我仿佛回到了20多年前,睹物思人,可惜一切都是死的,不存在的,或许我也可能早已死去,这里就是地狱!”
“你是不是有特别记挂的某些东西,在曾今的总部楼里?”我察觉出发言人的情绪十分反常,小心翼翼地问道:“或者是谁?你在这里失去了?”
“我的小Molly(莫莉),”发言人搓揉着脸,一行热泪淌了下来,呜咽道:“她才只有五岁,才那么小,她那么可爱,喜欢用小手,在眼睛前蒙着自己,说爸爸不见了。她惨死在了这里,那天她本有些感冒,是我非逼着她来道歉,只因Molly偷拿了别人的玩偶。我自己作孽,牵着她的小手,还大声呵斥着。结果,她浑身焦黑,一双小脚丫露在白布外,最终被人塞进冰冷的尸槽里。。。当时总部所有的人,几乎都在当天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波特也是。”
那一刻,我对黑衣发言人所有的隔阂,敌对情绪,以及种种不满,像冰化作水,流淌蒸发,消失不见了。有句话说得没错,那些表面越是坚韧强悍的人,背后都有一段撕心裂肺,沉痛往事。这样的人,一旦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便会将全部精力都寄托在工作上,让自己疲乏力竭,折腾自己到死,来埋葬伤逝的过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黑衣发言人渐渐想到,自己来荒楼不是为了回忆沉痛往事与掉眼泪的,还有更重要最原始的原因。他猛然间像想到了什么,说道:“我想我,可能知道老刀,这会儿大概会在哪了!快,都跟我来!”
他说完就一个箭步跨出,拧开房门,然后带着大家越过医疗中心般的屋子,又开始曲曲折折在廊道里疾走。我们一路沉默无语,依旧没有从他那惨痛往事里回过神来,我想我们已经不再是毛头小子,都有着婚姻、妻儿和家庭,理解了一切过去所不能理解的事,感受到某种责任,当听到他说出这样的往事,心情也是同等难受。不知不觉,我们走着走着,来到一段极长的过道前。
只见那里横七竖八倒着十九具碎尸,让人用锋利无比的刀斩开,其中有一具半截的,给钉在墙头,钉住它的东西,是长约45厘米的缩折刀刃,正在往下滴着漆黑污血。这正是刀疤脸标志性的东西,他的“兄弟”,那把怪刀!
刀疤脸素来瞧不起用枪的,他始终喜爱冷兵器,据他自己说,杀伐的快感就是刀身扎入对方皮肉的那一瞬,这也成了暴虐的特殊写照!然而,以他的性格,刀在人在,刀毁人亡,在我们还未来得及赶到前,他必然在走道里拼尽全力。可是,现在四周一片沉寂,就连最微弱的喘息声都没有,我眼前一黑,心急火燎起来。
黑衣发言人略微皱了皱眉,使劲地从墙头拔下刀,四下观望,隔了一会儿,他似乎记起了些什么,打过来的路又带着我们走回去,从岔道的另一边来到个类似电梯口的地方,停下脚步。
“我刚才搞混了,过去在总部,他哪怕一天都没在办公室待过,”他指着一扇十分低矮的门,可能是个堆放清洁用具的橱门,有些惊喜地对我们说道:“他在里面!”
我正犹豫要不要拉开橱门,万一刀疤脸已经遇难,打开门他的尸体滑落出来,这种强烈的视觉刺激,我想我们三个都受不了。发言人见我们都愣在原地,就自己走上前去,手还未触及橱门时,就打里头传来一个声音:
“诶?”
然后橱门“吱嘎”一声被轻轻推开,一个人黑头土脸地爬将出来,正在费力地打量着我们。
他是坦克罗利,这个走运的家伙,不知因何缘故,躲在了这里。此刻正有些哆嗦,想必他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让他神经分裂,搞不清虚幻还是现实!
“太可怕了,老子活那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离奇的事!”他双目空洞地望着我们,似乎分辨出是我们,惊喜地一把抱住发言人,激动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感谢上帝,可把你们盼来了!这里都是会行走的活尸,干倒了又站起来,你们难道没有遇上?”
“暂时还未遭遇上,只瞧见过一颗飞来飞去的人头。”发言人拍拍他厚实的脊背,让先安静下来,然后扶着他站稳,问道:“老刀人呢?为什么是你躲在这个橱子里?”
“刚才那些东西一冲,把我和他截断开来,他大喊着让我找这地方躲起来,独自一人就在不远处的走廊里奋战不息!我耳边都是他的怒吼声,哪怕现在也是!”罗利想了半天,说道:“我想,他可能往天坑方向,边战边撤退了!”
“天---坑?”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问道:“这算一个什么地方?难道这地下荒楼里还有山川?”
“不,没有山川,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我最早爬过岩层裂缝,就是打那里掉到这鬼建筑里头的。这地方,好像也是个那什么虾蟆龙的母巢,不过,是个空了的母巢,里头的大蛤蟆早都爬走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干皮。”他摸着脑袋仔细回忆,想了一会儿,指着发言人说道:“没错,他前往的方向,就是那里。他还特别对我说了一句,说你很在乎那种九十年代西门子老式手机般的通讯器,他往那里一路找去了。这都怨我,我哪知道这东西这么贵重?电力耗完就给随手丢了。”
“你的意思是说,那种手机般的通讯器,并不是唯一的一台?”黑衣发言人眼睛一亮,迫切地朝前跨了一步,问道。
“对,不是唯一的一台,好像还有几台,不过全都没电,我只找到唯一一个有电的。”坦克罗利迷惑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行了,啥都别说了,一切等出去后再说。”发言人将下水前准备好的枪提给他一把,问道:“你还能射击吗?我们紧追老刀去天坑,然后一起离开这里!”
他无言地点点头,拿起手枪,拉开保险,挥手示意众人紧跟着他,开始往走道方向移动。可能他待在这个黑暗的地方有段时间了,即便不带夜视眼镜也能摸索行走,而且腿脚利落,丝毫不逊色他人。没多久,我们重新回到那条满是尸骸的走道前。
“甭担心,这些都被老刀干趴下,已经动不起来了!”坦克罗利以为我们害怕这些枯骨,转过脸对大家说道:“刚出现时,是挺骇人,我只顾着跑,但那东西速度不快,它们都是悬浮在半空之中。总之没头没脑乱逃,它们也奈何不了我。”说着,怕我们不信,自己踏着尸骸走了起来,让我们跟上。
这些尸体和过去罗马水道里的枯尸不同,它们不是皮包着骨头,勉强还能看见肌肉线条,就像泡在防腐剂里的,通体不是像烤熟的猪排般深红,就是一片惨白。不过它们都已死了很久,表皮干硬风化,让刀疤脸的怪刀横扫之后,一地都是碎皮。它们每只都表情狰狞,睁着眼睛,似乎死不瞑目,不甘地看着你越过它们走进通道。生物学家虽然有些胆寒,但毕竟不知道解剖过多少具人类或动物的尸体,已经麻木了,瞧着这些东西倒卧在地支离破碎,也就放开胆大步向前。但当他走过某具碎尸前,忽然愣了愣,停在原地拉着我去看。
“诶?你来看,这具尸体,头没有。”他弯了弯腰,用手做着比划,问我道:“这会不会就是刚才那颗飞来飞去的脑袋,身子的一部分?”
我尽管对它们十分恐惧,但周围四个人都在看着,若我不敢正视显得很窝囊,于是微微朝前探了探,扫了一眼。只见碎尸的脖子正是让某物用力折断硬拧下来,导致了脊梁骨一部分从腔子里被生生拔了出来,或许那颗人头原本就是按在这具身体上的。
不过细瞧之下,我更深一层地发现,这具尸体的破烂衣服里,有件东西让综合机手电照射在反光,就伸手摘了过来,凑近眼前一看,上面赫然五个字母:
A-B-I-C-E(艾比斯)!
这具死尸,正是我们曾在罗马水道里遇见的那伙神秘佣兵,曾经的一员!女大兵罗梅洛说过,他们早就来过摩萨利尔,并且在这里牺牲了几十个人!可为什么Abice组织的人会死在这里?难道所谓的海盗船是他们炸开的?他们潜入这个地方究竟为了找什么?
想着,我的心情凝重起来,开始在尸堆里细细搜找起来,哪知这么一翻,发现走道里的死尸,共有九具都带着Abice的金属狗牌(DogTag),果然,他们曾强攻过这里!并且对荒楼里的人无情屠戮!想到此,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而就在这时,我们背后百来米远的地方,又传来炮仗声,然后一串慌乱的脚步朝着我们飞奔过来,夹杂着那种远东和尚或者道士的铜铃声。发出这个声响的,也像我们一样,似乎搞砸了某件事!
转眼间,这个脚步声就来到跟前,黑衣发言人一挥手,五个人全部枪口朝着过道口瞄着,只待这东西一进入转角,就自由射击!此刻坦克罗利脸上带着凶狞的杀意,大有一种想要夺回脸面的仇恨。
可谁能想到?当这个脚步声来到跟前,顿时令我们所有人都傻了眼,因为这根本就不是飘飞的尸骸,而是一个瘦弱的黑影,身上穿着与我们一模一样的潜水服,竟然还是个女孩!
这娘们是谁?我一时想不起来她打哪儿来的。不过脸很熟,我可以肯定,是今天中午打洞外撤营进来跟在队伍里头的,正在我暗暗吃惊时,紧跟着那娘们背后,就窜出一具半截飘飞的枯尸,双眼空洞,阴惨惨地盯着她和我们,发出一声:
“哈呵呵~呵!”
“愣着干嘛!射它眼睛!别让那东西可以瞧见我们!”女孩披头散发地穿过我们身边,大声喊道:“这到底都是些什么吖,我带的东西全部都不管用!”
随着发言人手中的枪响起,众人一起对着那半截子残尸猛射,尸骸顿时被削掉半个脑袋,从口腔里冒出一连串漆黑的泡沫,发出一声踩老鼠般地声响,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不会动了。而我隐约看见,正有一些极其细小的东西,飞速划过墙角,消失不见了。
“实难想象这地方竟然会有这么古怪的东西,远远超出了我的预估。”女孩仍未从惊恐中缓过神来,一开口全都是北京普通话。
“实难想象在这种地方竟然还会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娘们,而且还是中国人,远远超出了我的预估!”我学着她的口吻,冷冷地盯着她,用一口洋泾浜的国语说道。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那个爱臭美的长发法国男人的朋友。”女孩站立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至少救过你们两次,所以大家谁都不欠谁的。”
“闭嘴,蠢货!你丫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混在我们的队伍里头?”在克里木半岛时,我们也曾遇上过一个吃公家饭的中国特工舒良,我为他披荆斩麻,冒着生命危险帮他完全任务。可结果,他却偷偷将我们逃生的船只驾着跑了,到了巧克力工厂,竟然一摊手说了句呵呵,我知道你们有这个本事回来。所谓相煎何太急?我现在对东方面孔一律怀着严重的戒备。于是我上前一步,揪住她的领子,大声质问道:“给锐爷说清楚,你丫到底是谁?不然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黑衣发言人一看,皱了皱眉,说了声太粗鲁了,就走上前打圆场,让我松手,然后对着女孩做了个放轻松的手势,和颜悦色地问道:
“你是谁?”
女孩气哼哼地踹了我一脚,转过脸来,看着发言人,说道:
“美籍华裔,我叫佘羚,是跟疾控中心混进来的,你们爱咋咋地,假惺惺的少来,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