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掌极大,关节略粗,并不是那种养尊处优的修长。她不仅能清楚感知他的温度,甚至还能感受到他掌心粗硬的老茧。
“亚父,他们胡言乱语,朕非教训他们不可!”到底是怕隔墙有耳,她的音量仅彼此能听到。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此时说话的姿势,像极情人间的喃喃私语。
萧应感受着掌心下的柔荑,手指微动。
“不用理会他们。”他说。
燕青更是震惊,萧应今天到底怎么了?身为一个绝对的大权臣,他完全有能力抹掉自己的过去,堵住那些不该存在的声音。
貌美的庶子,同长得好看的庶女一样,大多都会沦为家族拉拢或是攀附别人的工具。如果那两人说的都是真的,他的过去…应该很坎坷吧。她不知该同情他还是可怜他,更不知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该是对这样的话有多麻木,才能做到无动于衷。
“亚父,若是朕与你一般年纪,朕一定不会让你受苦的。”
好听的话又不要钱,她说得毫无负担。
突然她感觉覆住自己的那只大手紧了紧,似在捏碎她的手。她心中大骇,后背开始发凉。自己今日知道这么多的事,他是不是又起了杀心?
“若是陛下与臣一般大小,陛下会怎么做?”
她提着的心缓缓归位,道:“如果朕与亚父年纪相当,必定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
在她说到朋友三字时,她分明看到他的眼神变得越发幽深。很快他的嘴角扬起讥讽的孤度,冷哼一声。
“陛下以为,臣需要朋友?”
燕青很清楚答案,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需要朋友。不管他曾经有多弱小无助,曾经受过多少欺凌苦难,她相信他决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人。那些伤害过他的人,都被他数倍地报复回去,他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弱水公子不是亚父的朋友吗?”
听她提到弱水,萧应深深看了她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那边的两人可能注意到他们的动静,一人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们,朝另一人使了眼色,开始说起旁的话题。
这时小三开始上菜,菜香瞬间缓和尴尬的气氛。
如果对面坐的是别人,燕青的胃口都会很好。可是偏偏她是和萧应一起吃饭,注定不可能吃得尽兴。更恐怖的是他不吃,静静地看着她吃。
她怎么能吃得下去?
菜的味道很好,她吃得却很痛苦。顶着巨大的压力扒着饭菜,再香的食物也变得索然无味。早知如此,她宁愿饿肚子也不跟他进来。
“亚父,你也吃。”
“臣不饿。”
……
没吃几口,燕青不得不搁了筷子。心里暗暗记下两道最合胃口的菜,准备下次请姚宏苏毕一起来吃。
吃完饭,两人继续前行。
过了闹市,行人渐渐稀少。她低头走着,不停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不由陷入深思,险些撞上萧应的后背。
萧应停下来,看着四面涌来的黑衣人,神情冷峻而平静。他们带的侍卫不多,这些人足有他们几倍。
“…怎么…”燕青也察觉到不对劲,错愕地看着眼前的情形,暗道自己今天出门没看日子。
那些人一拥而上,倾刻间一片混战。萧应一面护着她,一面击退围上来的黑衣人。她的手中紧握着随身携带的短剑,胡乱地朝前挥舞着。
约摸一刻钟后,战斗结束。
她喘着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这些黑衣人明显是冲她来的,她应该庆幸自己和萧应在一起。
萧应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她身上溅了不少血迹,晕染了青色的衣衫。她的发已有些零乱,几许发丝散落在脸颊。
“亚父,这些是什么人?会不会是魏家的余党?”她问。
“有可能。”萧应说着,目光落在手中的短剑上。那短剑向前,剑尖沾了血。如果方才混乱之时剑尖向后……如此良机,她为何错过?
燕青以为他是不喜自己出门带剑,忙解释道:“朕也是怕魏家还有余孽作乱,出宫里随手拿着防身的。”
“可有受伤?”萧应问。
“没有,都是别人的血。”燕青看了自己这一身的狼狈,思量着这样子回宫会不会不太好。正想着,便听到萧应说让她先去萧府换一身。
她想了想,没有反对。
到了萧府,换上方伯拿来的衣服。不过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男装,窄袖短褐,一看就是常干活之人的旧衣。她也没嫌,衣服虽旧,但很是干净。出门见人,方伯愣了一下,眼中似乎有什么情绪转瞬即逝。
她原本打算换了衣服就离开,没想到棠儿闻讯前来,非要教她做点心。不管她答不答应,拉着她往厨房走。
“…娘娘,我下午还有事,要不下回再学?”今天发生这么多的事,她哪还有心情学做什么点心。
“小青青,你是不是又想骗我?你上回会来看我,结果你一直不来。我就知道你们都喜欢骗人,我不理你了!”棠儿生了气,手却紧紧拉着燕青不放。
突然棠儿紧紧盯着她身上的衣服,泪如雨下。她被对方哭得莫名其妙,心道莫不是又犯病了?
“…这是应儿以前的衣服。”
燕青错愕,原来自己穿的是萧应的旧衣。
她打量着自己这一身,洗到发白的衣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仅从料子上看,也不是什么好衣服。
年少时的萧应,过得如此落魄吗?
棠儿还在哭,“应儿小时候好可怜,每天都要干活。要是哪里活干少了,府里管事都可以骂他,不给他饭吃…他要喂马还要扫马棚,还会挨打…”
燕青知道,有些士族大户的庶子,过得并不比奴才好多少,想不到萧应小时候竟然要喂马扫马棚。
忽然棠儿的眼神开始混乱,哭声也变得凄厉起来,“不要…你们不要打了…他还只一个孩子。我听话,我听话,我听话,我一定好好听话…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求求你们了,求你们放过他!”
燕青心道不好,连忙扶着她。
“娘娘,萧大人现在特别厉害,所有人都怕他,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
棠儿涣散的眼中迸出一道亮光,死死抓住燕青的手,“对,对,应儿很厉害。他说过他会帮我找到孩子的,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肯定还活着。”
燕青皱眉,棠儿的孩子不就是萧应吗?怎么又冒出一个孩子?会不会是她进宫之后流掉的那个孩子?
女人生得太美,有时候也是一种灾难。
“你放心,萧大人一定会帮你找回孩子的。”
“真的吗?”棠儿眼中的亮光更为炽热,“我听到他的哭声,我还听到有人说是个男孩子。那是应儿弟弟,应儿肯定会找到他的,对不对?”
燕青觉得不对,不是说月份很小就流产了吗?
难道……
她心下突突一跳,难道慕容家还有血脉存世?
“娘娘,那个孩子是萧大人的弟弟,萧大人肯定能帮你把他找回来的。”
“没错,应儿很厉害的,他一定会把他的弟弟找回来的。”棠儿露出欣慰的笑容,脸上的泪痕还在。“等我病好了,孩子他爹就会来接我。他那么疼我,他一定会喜欢我们的孩子。到时候我把应儿也带走,小青青,你也跟我们一起走。我男人他是…他是…不,我不能说。应儿说了,我不能说……”
燕青已经猜到大概,棠儿说的孩子他爹就是她皇祖父。一个不能说的名字,一个不能向外人泄露的人,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棠儿可能哭累了,看上去精神不是很好。
这个样子,应该不用再做点心了吧。
燕青朝站得远远的婆子招手,“你过来,扶你们老夫人去歇着。”
“老夫人?!”棠儿像受到惊吓,“老夫人在哪里?”
她怯怯地四下张望,并没看到人,孩子气般拍着自己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老夫人又来找我的麻烦。老夫人好生厉害,最喜欢骂人打人…她以前最是喜欢罚我跪在门外。好在后来应儿越来越厉害,那些人不敢再欺负他,也不敢再欺负我…”
燕青扶着她,问道:“娘娘,你要不要回去歇一歇?”
“我不回去!”棠儿站直身体,“不是说要做点心吗?我们赶紧去吧。”
棠儿的院子里设有小厨房,一应食材样样俱全。她们今日要做的是桂花糕,上等的干桂花香味馥郁,充斥着整个厨房。
认真做点心的棠儿美得岁月静好,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的风雨。她的动作娴熟如流水,一举一动媚态入骨。
“……这些粉要多筛几遍,越细越好…小时候应儿很喜欢吃我做的点心,后来不知为何不吃了,什么点心都不肯吃。”
燕青想起上回自己示好给萧应送过点心,对方确实一口都没吃。原来不是她讨好的方法不对,而是他不吃点心。
一个时辰后,桂花糕做好了。
棠儿打了一个哈欠,看上去应是累了。
“娘娘,你忙了大半天,赶紧回房间躺一躺。”燕青忙说。
这次棠儿没有拒绝,叮嘱几句下回再来玩之类的话,扶着婆子的手离开厨房。厨房里顿时只剩下燕青一人,她看着那些桂花糕愣愣出神。
一刻钟后,她端着一盘桂花糕出来。既然萧应不喜欢吃点心,她也不打算送,这盘桂花糕她准备送给姚宏尝一尝。姚宏不在府中,她把点心交给方伯,让他到时候给姚宏送去。
方伯说自家大人此时也不在府中,不过出府之前交待好送她回去的事宜。她也不多问,坐上轿子回宫。
傍晚时分,那盘桂花糕没有出现在姚宏的屋子里,反而是放在萧应书房的桌子上。萧应一脸冰寒,盯着盘子里的点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块糕点。慢慢收紧握在掌心,须臾间点心化成碎屑从他的指缝中漏出,一点一点洒在地上。
是夜,夜深人静。宵禁之后的明安城一片黑寂,百姓早已陷入睡梦之中,唯有烟花柳巷之地灯火通明,留宿的客人们嬉闹玩乐。
玉树阁后院的一间屋子里,传来悠扬的琴声。琴声时而似高山流水幽幽争鸣,时而又像情人细语窃窃呢喃。
突然琴声戛然而止,弹琴之人看向推门而入的人。
“大人,你终于来听弱水抚琴了。”弱水一脸惊喜,弱柳迎风似的扑上来。
寒凉的夜风从门口灌入,萧应从逆光中进来,随手将门关上,避开扑过来的弱水。冷冷地睨着对言,问:“那些人,是你指使的?”
弱水闻言,正了正色重新坐到古琴边。先是拨弄几下琴弦,猛地挑断一根琴弦,琴弦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心疼了?”他的声音不再清越,变得低沉又阴冷。
萧应冷喝。“不该问的事,别问。”
“你果然心疼了!”弱水腾地站起来,一把将古琴掀翻在地,还踩了两脚,“我就知道你迟迟不动手,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时机不到,而是你对他动心了!”
萧应的脸像沁着一层寒霜,眼中淬着一团火。他突然身形一动,晃眼的功夫欺身到弱水的面前,一把提起对方的衣襟。
两人身量差不多,彼此直视着对方。
弱水呵呵冷笑,“我猜对了,你真的动心了!他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了他不惜暴露自己的缺点?你曾说过,若想活命,就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弱处。而今你为了一个慕容家的人,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你变了,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真该照照镜子好好看看,你还是那个人人惧怕的萧旻天吗?你…你竟然真的好男风!”
“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么多年我跟你出生入死,你现在说不用我管!”弱水气急,“你好男风也就罢了,你为何喜欢一个乳臭未干的崽子。你早说你喜欢男人,我不介意…”
“闭嘴!我不喜欢男人!”
“你不喜欢男人,你明明就喜欢那个小崽子!”
“我再说一遍,不许插手我的私事,还有不要动她。”
弱水看着他的眼神,笑得越发森冷,“你为何如此紧张?难道你不仅仅是喜欢他,你爱上他了?”
萧应面色微凝。
“这是我的事。”
“魏家都倒了,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你居然为了一个慕容家的小崽子不管不顾,你还是萧旻天吗?”弱水逼近一步,看着他的眼睛,“这么多年,你我吃了多少苦,难道那些事情你都忘了吗?你可以喜欢任何人,唯独不能是他!他只有死,只有他死了我们的大事才能成!”
弱水不甘,一脚踩在古琴上,琴弦发出更刺耳的声音。他完美的五官略显扭曲,哪里还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头牌男魁。
“他不死,我们的大事怎么能成?你莫要骗我,你分明是看上了他,这般犹豫不决都是因为他。我万万也想不到,你竟然会喜欢他!他不配得到你的喜欢,他就是一个该死之人!“
“阿若!”萧应的语气越发严厉,“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好啊,你竟然这么护着他,看来他真的不能再留了。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为了一个那样的人,就放弃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你越是这样,我偏要杀了他!我不允许有人坏了我们的计划,更不愿意看到你变成我不认识的模样!”
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弱水的眼睛腥红,杀气和怒气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扭曲,甚至有点狰狞。
“为什么是他?你喜欢谁不好,你为什么喜欢他?”
萧应没有回答,表情霜气更深。
弱水低低笑起来,笑着笑着凤眼一狠,“多少年了,我是日盼夜盼,希望我们能成功。我不想为了一个外人,让我们兄弟反目成仇,更不想因为慕容家的小崽子,坏了我们的计划。既然你非留他一命,我也不与你犟。不过明面上他必须是一个死人,这是我最后的退让!”
萧应还是不说话,眼中的凌厉渐散。
弱水暗自松了一口气,没有反对,就说明此事可商量。气氛一松,他的语气也轻松许多,“你看上他什么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好这一口。”
萧应一个冷眼过来,他识趣闭嘴。
“听说那个田老头不窝在家里悲悯天人,跑出来逞威风了?”
“田家绝非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我当然知道姓田的不简单,这些年他可没闲着,私底下不知招买了多少人马。亏得世人还称他是当世大儒贤能正直,呸!”弱水不屑道。“不过他就是一个怂货,只敢暗地玩一些把戏,要不要我找些人端了他的老巢?”
“不可轻举妄动,你以为他是那么好对付的。”
“难道就由着他教唆小皇帝和你作对?”弱水撇嘴,吊儿郎当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哪里还有半点风华绝代的样子。“你喜欢人家,我看人家未必喜欢你,你说你看上那个小崽子什么?他也就一张脸还能过得去,旁的没有一丝可取之处。想不到你堂堂萧大司马也有这一天,那小崽子喜爱美色,你不会打算用美人计吧?”
“不许再叫她小崽子。”
“啧啧,这就护上了。可惜人家说了,只喜欢赏花,不喜欢采花。你这朵黑心莲开得再好看,人家也不采,你怎么办?难道到时候你软的不行来硬的?这事我在行,什么痴汉一杯倒,烈女还想来,你要什么药尽管开口,保证让你心想事成。”
萧应不理他,径直走了。
“诶,你还没回答我,你要不要那些东西?我白送你,还不行吗?”弱水追上去。
回应他的是冷冽的寒风,他站在夜色中,表情与黑暗一样阴沉。那个小崽子最好是个听话的,否则他不介意做一个恶人。
不多时琴声又起,如泣如诉似挽歌丧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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